《归云守》残夜玖思

48、将计就计

　　晨光熹微，春日暖阳透过铁门的间隙射入石牢。一夜山雨过后，新枝吐绿，叶嫩娇红。卢清晓缩着手脚，睡着睡着忽然觉得脖子上有点凉，耳边还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蛇行过草。他心下一惊，猛的一缩身，向后滚出三尺。

　　“什么东西！？”清晓一跃而起，满面仓皇。他惊恐万分的瞪着发出响动的地方，却见绫影半支着身子卧在那，笑得乐不可支。

　　绫影捂着脸，一边笑一边道：“哎呦我的卢大侠…你这反应也太逗了…哈哈哈…”

　　清晓顿时明白是此人在作祟，长眉一纵，怒喝道：“绫云翳！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装蛇吓我！！”

　　绫影艰难的收住笑容，蹙眉道：“可你这睡得跟死猪一样，我叫你半天，叫不动啊…”

　　“那不是废话么！”清晓大喝道：“你烧得人事不知，我一宿没合眼的照顾你！你倒好，醒了就作弄我？你有没有良心啊！”

　　“知错了，知错了…”绫影坐起来，探出身子拍了下清晓的头，笑道：“还是应该听你的，在山脚歇一晚…辛苦你照顾我，多谢啦…”

　　卢清晓看他精神还不错，但经过昨晚那么一折腾，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清晓挪回绫影身边，拨开这人额前的碎发，把自己的脑袋贴到了他的额头上。绫影眼看着卢清晓凑上来，还没想好如何应对，便觉得额前一热。他瞪大眼睛看着清晓那双清澈的眸子近在眼前，惊得呼吸都停滞了。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元夕佳节的夜晚，想起了那迷人的醉眼，温润的双唇。绫影不愿回忆这些，手忙脚乱的将卢清晓推开，局促的说道：“干…干嘛突然凑过来…”

　　清晓把他的头发拨下来，答道：“不干嘛，看看你还烧不烧了…你是不知道，昨天晚上你有多吓人…”

　　绫影当然知道。他自从受伤之后，对自己的出行之事向来加倍小心。他最怕自己会一病不起，牵动旧伤，等不到夙愿昭雪。但自从有歹人闯入布店，打伤不儿之后，他便有些乱了阵脚。他急着想破解琴谱中暗藏的谜题，变得有些不管不顾。昨夜一阵冷雨当头砸下，绫影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但他料到南山众人对他忌惮颇深，有他在，清晓非但不能探出任何仁剑遇袭的消息，还会与这些人闹得很僵。绫影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负累，所以同意被陆江白带走。可谁能料到这个陆江白，真是不讲一点情面，把他带来这么个天地不应的鬼地方。

　　石牢里终年不见阳光，比山中还要阴冷，他穿着一身湿透的袍子，没待一会儿就感到不对劲。他扶着石壁，缩在一角，冻得浑身发抖，意识也逐渐迷离。他暗自埋怨自己，埋怨自己行事不够深思熟虑。不过他也确实没想到，蛛网密道，暗崖冻林他都安然渡得，到头来竟然在南山上深陷危局。绫影苦涩一笑，他咬紧牙关，尽可能的保持清醒。他也不知自己又撑了多久，直到他听到石牢外有些声响。他听出那是卢清晓的声音，他想开口回应，但是力不从心。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清晓来了，他觉得有了盼头，思绪一下就断了。

　　这一宿，绫影的神志时断时续，他知道是卢清晓在照顾自己。他实在是疲惫倦怠，便决定由着性子放纵一回。于是就缩在清晓的怀里，贪婪的享受这一份难得的温暖。明媚的春光将绫影唤醒，他睁开眼，发现这一回他是挺过来了。他侧过头，看到清晓在身边呼呼大睡，不由得浮起一抹笑。长夜已尽，纵使百般留恋，他也没了借口，只能收拾心绪，打起精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怎么样？”绫影歪过头看着卢清晓道：“你去看过你二哥了？问出来龙去脉了？”

　　清晓转身坐到他旁边，顿了一顿，才道：“问过了，听来也是蹊跷的很…”他将从杨韶妍那里听来的话，如实地向绫影复述了一遍，然后等着绫大掌柜开口。

　　绫影不出意外的陷入了沉思。他垂下眼摆弄了会儿衣袖，忽然道：“你帮我把衣服换了？”

　　清晓一愣，他见绫影凤目之中，闪过一丝流光，连忙支支吾吾的答道：“我看你袍子都湿透了，就给你换了…我只给你换了衣服！别的什么也没干啊…！”

　　绫影眨眨眼，一脸疑惑的问道：“你还想干什么？”

　　卢清晓唰就涨红了脸，他狠捶了下绫影，气道：“我跟你说正经事儿呢！别给我扯这有的没的行不行！”

　　绫影窃窃一笑，拍拍清晓的肩头道：“只想谢你一谢罢了，你这大反应作甚…”他看人家还是气鼓鼓的，连忙又道：“你二哥的事，你已猜个八九不离十。来人多半就是魏熙，他在天虹门的时候，能找曹展宣的麻烦，来到南山，不过故技重施。只是这老小子此刻长了本事，多了一招栽赃嫁祸。他害得我被你四哥关进这石牢里，此仇不报非君子呐…”

　　“但他来南山做什么？”清晓不解的问道。

　　“我来南山做什么？”绫影反问道。

　　清晓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他也是冲着我师父来的！”

　　绫影稍稍颔首，微笑道：“丘掌门热爱搜集古谱不是什么秘密，咱们知道，他也知道。我若猜的没错，魏老七这般大费周章，那必定是有本谱子，就在这南山剑派里。”

　　“可是师父还在闭关啊！”清晓抓了抓脑袋道：“大师兄没回来，二师兄又一睡不醒…那我们…”

　　绫影摆摆手，打断他，道：“这于我们未尝不是件好事…我包袱里还有墨黎谷的丹丸，一会儿你给仁剑送去，能不能将他唤醒我不晓得，但起码能固原补气。另外，你再帮我搬些笔墨纸砚来。魏熙想要螳螂捕蝉，我们索性将计就计。只是需得给我几日，谋划谋划。”

　　“可是…”清晓四下看看，担忧道：“你让我把东西搬到这里？你不跟我去客房？”

　　绫影长臂一伸，把他勾过来，慢悠悠的说道：“此处无人来扰，安安静静的不是挺好？再说魏熙专挑这个时候向你二哥下手必定不是巧合。我不敢说山中有细作，只是既然要借力打力，还是悄无声息的好。你师兄们不愿见我，我也疲于分神去应付他们，倒不如就被他们关在这吧…”

　　清晓当然不愿意让绫影受这委屈，但他也相信绫影做这个决定，自然有他的考量，只得不情不愿的点头应下。

　　绫影忽地嘴巴一噘，看向清晓撒娇道：“卢大侠…我肚子好饿…给捣鼓些吃食来呗？”

　　卢清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古怪语调搞得头皮发麻，忙不迭地将他推开，离开石牢，去给他张罗早饭。清晓走了以后，绫影也站了起来。他在石牢里四下转了转，走到墙角，拾起自己的那根束带系回腰间。他走到铁门处轻轻一拨，那门顺势而开。绫大掌柜勾唇一笑，迈步走了出去。

　　所以当卢清晓给柳昂送过药丸，蒸好笼饼，打好茶汤，带着绫影吩咐的杂七杂八一堆东西回到石牢的时候，山洞里头是半个人影都没有。清晓把手中杂物往地上一撂，狠踹了一脚那铁门，怒喝道：“绫云翳！你这不打招呼就到处乱跑的毛病到底能不能改了！？你非得把我气死是不是！！”

　　他站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骂骂咧咧地抱怨半天，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走来。

　　“别一大清早的就这么大火气…”绫影不紧不慢的从山道上走回来，他拎起地上的提盒，把清晓推进去，然后解释道：“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气，顺便看看，魏熙是怎么知道你师父和大师兄都不在剑派里的。”

　　卢清晓没好气地瞪着他，冷着脸道：“所以呢？探出什么来了？”

　　绫影陪着笑把他拉到石墩旁，又从提盒中取出碗碟，一件一件的摆上。大掌柜抓了个笼饼，啃了一口，然后道：“得益于你借我的这件长衫…我去前山转了转，碰到两个小弟子，与他们聊了几句。我说我是刚拜上山来的新晋弟子，诸事皆是不懂，向他们请教一二…”

　　清晓给他盛了一碗茶汤递过去，问道：“然后就套出话来了？”

　　绫影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还不及等我问上一问，他二人便将山上诸事，例如闭关修炼的丘掌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慕大侠，一股脑儿的全都说给我…所以想来那魏熙，也是这般探出消息的。”

　　清晓撇了撇嘴，说道：“山上的小师弟们性子都单纯的很…脑袋里没你那多弯弯绕…”他说完这话，顿觉绫影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他赶忙别过脸去，嘀咕道：“瞪我作甚…我又没说你这样不好…”

　　大掌柜冷冷一哼，道：“你二哥那情况如何？”

　　清晓叹气道：“跟昨日没什么区别…还是昏昏睡着，师姐急得六神无主，我却也没什么法子安慰她…”他发现绫影一辆古怪的看着自己，于是奇怪道：“干嘛又瞪我？”

　　绫影指了指他抓在手上的饼，说道：“那块我刚才咬过了…”

　　清晓白他一眼，三两口将饼塞进嘴里，嘟囔道：“别那么多事儿…我又不嫌弃你…话说二哥这样子，你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啊？”

　　“有啊，”绫掌柜胸有成竹的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罢了。”他喝完碗里的茶汤，从包袱中翻出个空竹筒，在指尖一转，笑道：“我这就给你想法子，只是需要劳烦你，帮我跑两趟腿。”说完他招招手，让卢清晓靠过来，然后耳语几句。

　　清晓听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总之你吩咐，我听令就是了…”

　　虽然绫掌柜轻描淡写的给卢清晓吃了一记定心丸，但想在这纵横千倾的深山密林里捉个有心藏匿的人，并不是件易事。绫影寻了个由头，将这聒噪的家伙支走，然后便静默无声的坐在石墩后面，陷入沉思。既然魏熙是冲着柳昂来的，他就必须先把这个宅心仁厚，深居简出的南山仁剑查清楚。

　　“柳昂柳飞轩，七剑之二，持问君剑，习定山诀，代掌门丘岳行掌教之事，与灵剑结连理…”

　　绫影提笔蘸墨，缓缓书下这一行小字。他想知道，南山上弟子众多，柳昂肯定不是武功最弱的一个，那么既然如此，魏熙为何要冒险攻击他。但写完这十来个字，绫影突然就明白了。魏熙祸乱南山，意在盗取南山所藏的琴谱。所以他选择柳昂的道理，和当初选择曹展宣一样。这人需得能在剑派之中长留，且畅行无阻。但这二者之间也有不同。魏熙和曹展宣算是老相识，所以他跟在展宣身边也不会令人生疑，而柳昂就截然不同了。他需得有个能暗中接触到此人的办法。不管这个办法是什么，只要绫影能挖出来，这一局，他便破得。

　　想清楚这些，绫影稍稍松了口气。南山，归墨黎八舵之坤舵管辖。想到地坤一舵，绫影才忽然发现他好久没去给坤舵舵主请安了。久疏问候，上来又要给老爷子安排这么件棘手的差事，想必日后传到玄叔耳朵里，又少不了一顿训。大掌柜耸耸肩，他提笔疾书，写了两张纸条卷进竹筒里，加盖朱漆封口。他安排完这些，刚好赶上卢清晓回来。绫影抬头看向他，明媚一笑，道：“怎么样，东西拿回来了？”

　　卢清晓没由来的觉得他这笑容有点慎人，愣了一瞬，才答道：“拿回来了…也让师姐圈画过了…你拿去看看吧…”

　　绫影让他带来的，是南山剑派的地形图。图中所圈画出的，则是柳昂平日里会到访的地方。不过因为这人还在病榻上昏睡，所以是让他夫人代劳。绫影托着腮，将这地经图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查了一遍，果真就看出些蹊跷。他提起狼毫，在图的右下角点了点，问清晓道：“这是什么地方？”

　　卢清晓抻着脖子看了看，琢磨半天，才不太确定的答道：“这好像是当年翻建七和院的时候，运送土木的小道…都好几年了…我也记得不甚清楚…”

　　“所以这地方，你二哥当是晓得了？”绫影凤目一转，问他道。

　　“应当是吧…”清晓挠挠头，答道：“那段时间我一直被师父逼着连两仪剑，没怎么管这事儿。不过二哥向来不爱麻烦人，翻建七和院也是为了他和师姐的婚事。他知晓这地方，也不足为奇。”

　　绫影两片薄唇抿出一抹笑容，冷冷道：“魏老七，你我二人还是真是缘分未尽…”

　　两日后的一个暗月之夜，南山后身一条废弃的小道上，飘飘忽忽的有个人影时隐时现。这人着了件青灰布袍，腰挂长剑，步履匆匆，神色默然。他目不斜视的穿林而过，从半山腰一路急行，一直来到山脚下的小池塘边。夜空之上烟云流过无光无亮，孤塘畔冷风瑟瑟，寒鸟哀鸣。这人走到池边，不言不语，只是长身而立，好似在等着什么人。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草丛后探出个头。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来者，才大步一跨蹿出来，长叹了一声，道：“我说柳大侠啊…您可真是让老魏我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