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藏剑内销BG》菡夏

3、其二

　　藏剑山庄的银杏树愈发黄了，第二个月在无声无息地昼夜变换之间也很快地就过去了。
　　第三个月月初的一个傍晚，快要西沉的太阳在散发着最后的余温，也给静谧无人的君风院镀上一层火烧一般的金红。此时低头看去，山庄渡口通向庄内的青石板路比起平日里倒是多了几分暖意，是而像要回报一般，毫不吝啬地配合着夕阳薄光将少女走动间落在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
　　这样的光影，看起来总是有些孤单。
　　叶夏景和杨慕站在楼外楼前的高台上，看到这一幕时，正是在这样想。
　　站在对面的杨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下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怎么，这就是你近日新得的美人？”
　　话音里像往常一样带着几分不正经地戏谑，与平日里他们所开的玩笑相去无几。
　　但今日这样的措辞不知怎地头一回让叶夏景感到了几分不悦，旋即回头白了他一眼：“你瞎说什么。”
　　杨慕又是一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
　　叶夏景懒得理他，重新回过头去往台下看去，才发觉少女的身影逐渐近了，斑驳光影中，她脸上的情绪似乎有些忧悒，又似乎与往日里没什么不一样。
　　“若昙。”
　　他定了定心神，终于启声唤道。
　　因听到呼唤而止住脚步的少女站在阶下抬头向他望去时，神色间还有些茫然，但很快，她那原本氤氲着几分沉郁的眼神忽地就被转瞬即逝的讶异无声覆盖，她从逆光中很快辨识出了他的身影，继而情绪也跟着收拾好。
　　“二爷。”
　　她朝他点了点头，轻声回道。
　　叶夏景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旁若无人地倚在面前的石栏上饶有兴致地往下望：“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那么不高兴？”
　　若昙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可这夕阳迟暮，美人独归的场景，怎么如此我见犹怜呐。”他笑言，唇齿之间皆是轻笑，手中的扇子还摇了摇，端得是一派风流倜傥，“怎么？连我也不愿说么？”
　　他道，最后一句话问得缱绻温软。
　　若昙便微微笑了。
　　“怎会，不过是日常琐事无关风月，觉得二爷不爱听罢了。”
　　叶夏景连连摇头否定道：“这你可就说错了，我爱听得很。”说完，他握着手中的扇子朝她招了一招，笑意漾在嘴角，“来，过来。”
　　说着，还绕过杨慕往石阶边上走了两步，眉梢眼角都透着愉悦欣然。
　　若昙的目光微微扫过他身边那个长歌门的青衣公子，便也不好推辞了，轻轻启步踏上台阶，往他所在的高台走去。
　　在他们面前站定后，她的眼底才真正映出了杨慕的影子，未等叶夏景说话，她的嘴角便先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微笑。
　　“想必这位便是二爷常常提起的那位朋友了。”说罢微微欠身，低眉垂目乖巧动人，“久仰大名了。”
　　声音冷清却柔软，像是江南绵柔的细雨中也夹杂着雁门凛冽的风雪。
　　杨慕眼神微动，似是觉得这女子的言行有些不一般。
　　但叶夏景自是没有在意过这一点，又或许是被那时脑子里莫名而来的理所当然蒙蔽了双眼，他一脸轻车熟路地挡了上来，隔绝了杨慕和若昙之间的视线，很是嫌弃而不满地拒绝道：“行了，不用管他，看我，看我。”
　　若一定要追溯的话，大约就是从那一刻起，杨慕开始觉得他这多年好友似乎有了某种变化。
　　但年少时总有些浑然不知的时光，是而若昙听话而温顺地将目光看向叶夏景时，他心底还莫名产生了一种满足感，嘴角的笑容是潇洒灿烂得收也收不住了，当即便收起手来，白金色的袖口在眼前一闪而过，而后他的声音轻快传来。
　　“喏。”
　　他将手递到她面前，脸上的神色得意盎然。
　　大约是有些意外，若昙稍稍愣了一下，继而有些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才伸手从他手上接过那小小物什。
　　那是一只朱红色雕花刻纹的小巧圆盒，盒盖中间的图案是一朵绝色盛放的牡丹，花心处花纹最繁复的位置还镶了一颗圆润闪亮的血晶石，将整个盒子都缀得更加小巧精致，放在手心低头看去，血晶石在阳光照耀下的光泽圆润而闪亮，隐隐还能照映出人的模样。
　　若昙仔细一瞧，便从那颗血晶石里隐约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自己眼底那几分隐藏得不够完美的情绪。
　　于是她微微垂目之后再抬起头来，一切便变得刚刚好。
　　“二爷这是……？”
　　她轻声问，问句里伴有几分疑惑，也伴有几分天真。
　　而这样的语气和神态总是讨人喜欢，叶夏景显然受用无比，从容而自信地笑道：“这是赔礼。”
　　她仍旧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见状，叶夏景便有些无奈了。
　　“这么快就忘了？可真是叫我有些伤心。”他轻轻摇了摇头，作出一副略有失望的样子，旋即用眼角余光瞟了身侧的好友一眼，心觉接下来说的话不能让他听到，便在杨慕不以为然地冷哼声中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了距离，再凑到了若昙耳边，“忘了？那天半夜潜进你屋里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你的胭脂盒……”
　　嘴角微微勾起，话语说到后面就更加压低了声音，于是原本温雅的声音里就透出了几分戏谑和神秘。
　　杨慕看着他那煞有介事的模样轻轻笑出了声，被叶夏景锐利地目光一瞪，便连忙摆出了张明显没有在怕的善意的笑脸。
　　可这话大约听来更像是玩笑，所以听到这话的姑娘便也就笑了笑。
　　“原来如此，二爷还记得。”
　　她说，声音温柔婉转，格外动听。
　　可不动声色观察着他们的杨慕却觉得，这个姑娘似乎总有些口不对心，就像潭水般深不可测，可水面上却总是波光粼粼。
　　后来他一直不明白，他一早看到了这一点，可他那与他臭味相投本应属同类人的朋友叶夏景却什么也未曾看透。
　　叶夏景反倒是悠然自得地随手扬了扬扇子。
　　“自然记得了，”他笑道，信誓旦旦，“怎么样，还……喜欢么？”
　　问句里透着几分自信和跳脱，脸上的表情又是得意又是温柔。
　　目光缱绻地落下来，晚风轻拂过他束起的马尾，他身后的天空愈发殷红如血。
　　若昙静静地看着他。
　　喜欢吗……
　　须臾，她微微一笑，给出他想听的答案：“很喜欢。”
　　少年的眼睛忽地亮了许多，扇子唰地一声合上，声音里自信盎然：“看吧，我就知道。”他说着，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意料之中般地笑容很是潇洒，“杨慕这家伙还说你清冷孤绝不会喜欢，可我还是觉得这样的珊瑚色用在你身上最为好看。”
　　若昙静静听着他说，嘴角持笑，目光不为人知地轻轻落下来，从手心里的胭脂盒上一扫而过。
　　手指微微收紧，她再度看向他，嘴角仍持微笑：“二爷说笑了。”
　　“没有哦，夸姑娘好看这种事，我向来是认真的。”叶夏景连连摇头，顺便送上一脸“还是不够了解我啊”的惋惜和无奈，话音尽处却又重新跳脱起来，忽地上前一步凑到她耳边，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地轻轻一笑，“那么……这个月，可能还要打扰你了。”
　　声音压低下来，就多出了几分尽在不言中的神秘。
　　若昙向他看去，不置可否，只于暮色间朝他微微一笑。

　　藏剑山庄内，环碧湖舍的西苑依湖而建，其间有一间屋子常年空置，如今终于有了主人。
　　若昙从外面回来时夜幕已降，她刚将烛火点亮没有一会，屋外便传来了一阵紧凑的脚步声。
　　“若昙姑娘，若昙姑娘！”
　　喊她名字的声音有些熟悉，和脚步声一样活泼轻快。
　　若昙便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衣袖轻轻拂过桌面，便能看到书卷旁随手放着的叶夏景刚刚送她的胭脂。
　　而后，便见着叶冬宸念叨着什么走了进来。
　　“三爷？”若昙迎上前去，表情里有些疑惑。
　　“若昙，我回来路上碰到阿赵了，他说这个月的信件已经发下来了，你去问过了么？怎么样？有消息么？”叶冬宸走进来还没站稳，便开门见山又急吼吼地丢出一长串问题，映着烛火的眼睛里明晃晃的，一如他藏也藏不住的心思一样。
　　叶冬宸心思单纯，有些愚钝，却不乏善良。
　　比如他总是努力地试图遵从家教礼数，“姑娘、姑娘”地客气着叫她，但每次高兴或着急起来，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忘乎所以地直呼其名。若昙并不介意，相反还乐得自在，可每每提出之后，叶冬宸又固执地板着张脸连连摇头，也不知是在模仿谁，条条有理地说着不行不行，君子有道，你寄住于家中，非师妹亦非侍女，更是要举止适当。
　　言辞之中让人哭笑不得，却又显得有些傻气可爱。
　　叶夏景为了“避难”常往若昙房中，得知这些后只道他那三弟闲来无事，除了剑道修习，其他方面总爱以大哥为榜样悉心模仿，却又摇摇头说画虎画皮难画骨，大哥才不至如此刻板迂腐。说到最后只能笑着作出哀声叹气的模样，感叹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自己怎地就有个这样榆木脑袋的弟弟。
　　可似乎也正是因为这样，若昙才微微愿意与叶冬宸说些实话。
　　譬如此刻，若昙招呼着他坐下，转身给他端来一杯茶。
　　“没有消息，可能还要再等一等吧。”她回答，语气平和，不慌不忙，在叶冬宸对面坐下。
　　叶冬宸喝了一口茶，才反应过来她的语气竟然这么平淡。
　　“什么？还要等？都三个月了啊。”他不可思异地看向她，“若昙姑娘，你怎么不多追问几句？让阿赵多给你留意下。”
　　若昙微微垂下目光，嘴角含笑：“我非藏剑弟子，三爷不是不知道。”
　　寄人篱下，名不正言不顺，藏剑山庄芸芸弟子，几位信使整日已忙得不可开交，她的姓名未曾登记在册，就算书信寄到了也早因查无此人的理由而抛之脑后，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为她这庄外之人留意什么从远北之地寄来的书信呢？
　　尽管远在苍云的燕雪是她所认为的，仅剩的家人。
　　但于别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深谙此理，每每前去取信也是客气得很，站在一旁等藏剑山庄的弟子们领完书信后才上前询问，但一般来说，只要看一眼那堆原本厚积如丘的书信变得寥寥无几时，她便也明白了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一无所获。她道谢，一笑了之，转身离开。
　　信使们渐渐对她有了些模糊的印象，但终究懒得去惹些职责之外的麻烦。
　　是以三个月来，燕雪音讯全无，而苍云军所负使命，莫说三月，一夕之间都可能生离死别。
　　她对这些东西虽看得极淡，却还是会在梳头发的时候，不自觉地将婆婆给她的从小用来辟邪的紫檀梳放在心口，祈祷他一切安好。
　　回过神来，叶冬宸已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若昙有些恍惚，收敛了心神之后刚好听到了他在这样说：“可是我也打过招呼了啊，为此阿赵那小子还要了我一壶酒呢。”他说道，眉头不满地蹙起来，办不成一件事不高兴就会写在脸上的少年气息便展露无疑。若昙看着他，正想着自己应该安慰两句，叶冬宸便又看了过来，这一回他脸上收住了几分不悦，却多出了几分为难，“那个……若昙姑娘，可能我人微言轻，在山庄里没什么地位，他们也不会真听我的。”
　　闻言，若昙摇了摇头：“三爷言重了。”
　　短短一句入耳，叶冬宸终于才反应过来这妮子又开始叫他三爷了，登时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哎，说多少次了，怎么又叫我三爷了，我跟你年纪一般，直接叫我名字便好，实在不习惯叫一句三哥也行。我可不像二哥，当少爷当惯了，受得住这称呼。”叶冬宸说着，眉头又蹙紧了一点。
　　若昙有时候看着他一惊一乍的，实在也会忍不住想笑。
　　果然，说完这句话后还没等她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起了原来的话题：“不过好歹骗了我一壶酒，明天我总要去找他讨个说法，谁还没个家人了，怎么能说不归他管就不归他管？你放心，我要是搞不定他，咱还可以找二哥，二哥最擅长对付这些事儿了……要是连二哥都没辙，我就去帮你找大哥，大哥在山庄里那可是说一不二，他要是开口了，那基本都被理解成是老庄主的意思，我看他们谁还敢横！谁还敢嚣张！……”
　　若昙看着他口若悬河，冰封已久的心似乎略略感到了温暖。
　　所以她便也收起了“二爷近日不在庄中，大少爷也还在闭关”这样的话，而且……叶夏景他……算了。
　　她的思绪还未停稳，叶冬宸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
　　“哎对了，若昙姑娘，上回借你的那几本书你看完了没有？”
　　若昙看了看他，很快明白过来：“早已看完了，三爷……三哥要的话，我现在去取来。”说罢站起身来，准备进里屋去取。
　　叶冬宸连忙喊住了她：“别、别。我不用，我就是问一问，想来离你找我借书的日子已经过了许多天，你平日无事，又不用像我们这样辛苦练剑背心法，虽说清闲吧，肯定也要无聊死了。”说罢，他伸手指了指窗外的某个方向，“所以啊，你要是无聊或者想找什么别的书看，不用每次来找我，直接去环碧湖舍北苑的书房里找就好了，我看的书也都是从那里找来的。不过啊，千万记得拿书时摆放的位置，看完要原位归还，一定、一定不能弄乱了，不然……”
　　“嗯？”
　　“不然大哥会生气的，他生起气来，可就……”
　　“……可就什么？”
　　“可就太让人难受了。”叶冬宸说道这里声音低了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打了个寒战，“我跟你说啊，十三岁的时候我有一次跟其他师弟们玩耍时弄乱了大哥的书房，大哥生了好大的气，连着一个月没有跟我说过话，让我别扭难受了整整一个月！后来我问他，不就是弄乱了书房吗，至于跟自己亲弟这么生气么，你知道大哥说什么吗？大哥告诉我他没跟我说话的那一个月，也正好是他用来重新整理书房的一个月。”
　　“……”若昙愣了一下，想了想接话道，“看来大少爷的书房，有些不同寻常呢。”
　　“那是自然，大哥从小跟在老庄主身边，得老庄主亲自指点，又习武练剑又学着打理事务，书房里除了书本秘籍，还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书资料，所以被我弄乱之后，他做起事来非常别扭麻烦，原来一直放在柜子里伸手就能找到的东西，忽然变得找上一个时辰都找不到，让他平白耽误时间，对大哥这样一个循规蹈矩办事有条有理的人来说，我简直要被大哥恨死了。所以……他忍无可忍，索性就自己又重新收拾了一遍，弄清楚什么东西摆在什么地方，还顺便新做了更大的书柜，忙的是不可开交，当然没有心情也没有空跟我说话了……”
　　“……”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乱来了。大哥房间的东西，要拿要借的时候我都是专门写个纸条贴好位置，以免不小心就忘记了，可就算是这样……还是好几次放错了地方，大哥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闭关前叮嘱了爹娘帮他照看好书房，我就觉得他一定是想防着我……”叶冬宸说到这里，微微有些气闷地撅起嘴来，“嘁，不就是多藏了些好书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小声嘟囔，眉眼间尽是不服气的模样。
　　若昙笑了一笑，道：“既然如此，还是不要随意踏入的好。”
　　“别呀，若昙姑娘，我说这个可不是让你不去，正是想让你去才这样说的呀，“叶冬宸连忙摇头摆手，明显并不想让若昙有这样的想法，“哎……我就实话跟你说吧，大哥书房里好书太多了，莫说那些诗词歌赋和民间话本，就是早已遗落的前朝孤本大哥那里都有，我啊……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一些怪谈异志，却又怕爹和大哥说我不务正业，这不，正巧你在，就帮我顺便多拿一两本呗……”
　　闻言，若昙算是明了了他的用意，便笑道：“若是如此，我若帮得上忙，自然乐意效劳。”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最讲义气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叶冬宸立刻喜笑颜开，“我呀，真是没白交你这个朋友！”
　　欢快明朗的声音落下，整个屋舍似乎都跟着明亮了起来。
　　“三哥客气了，”若昙朝他微微一笑，低头为他斟茶，声音却轻轻沉下来，“只是怪谈异志……是鬼怪之说之类的吗？”
　　叶冬宸没有注意到她语气中细微的变化，只是摆了摆手，笑道：“哎，说出来不怕你笑，大哥那的怪谈异志虽然多，我啊，却真的只喜欢看点鬼怪之说和风水符咒之类的东西，别的……都不是很喜欢。怎么，你对这一类书也有兴趣吗？”
　　问题抛了过来，若昙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笑意仍在：“不，没有。只是以前总听燕雪说起一些苗疆远古的巫蛊之术的故事，所以听到怪谈异志就有些好奇罢了。”她说到这里，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叶冬宸的目光，而兴致盎然的叶冬宸也并没有注意到她这简单的谎言和细微的异常，紧接着便听到她有意无意地笑了笑，“不知道大少爷那里……有没有这一类的书可以让我解解馋。”
　　说罢目光轻轻垂下，黑眸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又隐入平静无声的黑暗。
　　没有注意到什么的叶冬宸便是这样回答，答得爽快而又自然：“啊，原是这样，这类书我倒没见过，但大哥有些书是收起来从不让人随意翻看的，说不定里面就有呢？不如这样，明日我与你一起去找找，兴许能找到点什么？”
　　听到这样的话，若昙不再言语，只是微笑着表示认同的点了点头。
　　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蜷进手心，她又低头饮了一口茶。
　　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无风无澜，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