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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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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安眠药的力量,谭宗明第二天醒来的面色还行,头脑也算是清楚的。身边的另一半位置意料之中的空空荡荡,她没有进来。是在客房还是回了她的22楼,谭宗明不知道,手机里没有任何留言信息。
他起床漱洗后直接去了厨房,没有转弯去推客房的门,也没有去看玄关处的衣帽鞋子,他是目不转睛直接走向的厨房,找食材,做早餐。
早餐依然是两人份,咖啡放上桌子,坐下来切下第一段香肠的时候,大门开了。一身运动装束的安迪手里拎着煎饼,包子和豆浆回来了。
谭宗明承认,在听到门锁被转开的声音时,他的心几乎是同步的被用力的咚了一下。像是要跳出胸腔,又像是安稳地落回了原处。
安迪看看餐桌上的摆盘,再把手里的袋子提起,放下:“我以为……”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没有睡好,我以为你今天会精神不好,我以为…所以我去买了早餐回来。原来,都是我以为。
“本来想熬粥的,又怕来不及,看不好火候,就做了西式的。现在正好,中西都有了。洗洗手来吃吧,早上我还有个会,不能推。”
安迪坐下,吸管戳开了豆浆的盖子,才吸了两口,牙齿就习惯性地咬扁了吸管口,再用力往上吸的时候,就堵在了某个阶段。其实她很少会用到这种细的小号吸管,因为吸着吸着就会去咬的习惯,平时饮料咖啡老谭都会替她倒在杯子里。偶尔嘴馋了想喝街头的奶茶,她会要求要大号的圆吸管。
今天,谭宗明说完话后就低着头喝咖啡,叉盘子里的三明治。没有伸过手来,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安迪咬了一口煎饼,站起来回房:“我去洗澡换衣服,你如果赶时间就不用等我了。”
跨不过去,也走不了。不能走,不敢走,舍不得走。怕走了之后就再没有理由回来。
安迪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咬紧了唇看着紧闭着的房门。她一早出去跑步,塞着耳机,在花园里跑道上大声地叫,把心里压着的沉甸甸的情绪用尽所有的力气掏出来。人啊,就是这么傻,这么笨,又这么无奈。明明知道发生的一切不完全是他的责任,最终他还是救人了。也或许这件事情还有她不知道的一面,他表现出来的不得不为之是因为有其他的理由,有他所承受着的大家都不知道的原因和压力,所以他不能给她一个解释。可是,猜测是猜测,知道归知道,她还是没有办法再拥有往前迈进的力量了。
是哪里看到过,在很多时候,我们努力在做的事情其实只是在毫无意义地拼命感动自己,或是拼命折磨自己 。是的,毫无意义。如果可以再勇敢一点,再把自己血液里的疯狂因子继承的彻底一点,那把这个梦的还原就当做是揭开了一层保鲜膜,看清以后扔到一边就好了。陈年旧事和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可偏偏,偏偏这么一想,从四周无数个细密小孔里都会迸出阻拦,扎疼她。
是不允许,还是不甘心?
跨出门明明只有几步路,她却像是被捆绑在道德柱上。看着是一个接受西方教育的不受束缚的性子,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呢?这横亘了二十年的步子,被绑了千斤巨石般过不去。老谭总说她回来到现在,活得越来越有烟火气了。那是什么?是越来越向内在和世俗靠近了么?
烟火气,她抬手往空气里抓去。有他沾过的尘,呼吸过的气息,抓住了,便也是散不了的纵横牵绊吧。守在这里,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哪怕是这样的淡漠,是她最后能努力的坚持。也是一种令她自己都惊讶的坚决,是一种无能为力,力不从心后的妥协。
谭宗明在会议室开了一早上的会,回到办公室后秘书说安迪来上班的时候扭伤了脚,手掌也擦伤了,不肯去医院,还在办公室撑着。他翻了半小时文件,最终还是去了她的办公室。
“去医院。”
他只说了这简洁的三个字,她就放下笔,绕过他脖子,让他抱着她下楼,到停车场。坐到他车里,开到医院,再被抱去骨科门诊外等着,他去挂号排队。
一路,都没什么其他的话。他没问她怎么会摔倒的,她也没解释为什么不去医院却又由着他带她来。
谭宗明知道安迪在等他说什么。等一段解释,等一声抱歉。就像男追女时隔着的那层窗户纸,大家都明白,只等着人去捅破。
不是不能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不过就是上下嘴皮子碰一碰,这四十多年,他说过的违心话也不少。这件事情在他当初决定从明镜手中把项目拿过来开始,就不是明面上那么简单的。他知道,明镜心里也清楚。明家的放手是不得不为,他的接手是没有退路。他要摆平董事会,要实际掌控晟煊,那时那刻可以用的只有这个项目。殚尽竭力于平衡几方争权夺利的势力,他尽力地面面俱到,还是出了意外,但已经是那时他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扛下一切,摆平所有,有些事就只能吞下。这不是个只有黑白的世界,而灰色,只有你站在那个位置才看得到。像尘埃融进你生活的所有角落,而人,是不可能生活在医院的无菌室里的。
谭宗明捏紧着手里刚挂完号的单子,走在第一医院熙攘的长廊上。他或许不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谭宗明,但他是足够坚定地走出一条对的路的谭宗明。
他可以在今天说安迪或者庄恕想听到的话,但是对得起了他们,他就对不起了自己。对不起25岁的谭宗明,26岁的谭宗明,30岁的谭宗明……对不起一路走到今天的各个阶段的自己。
人,都不是生而能成今天这样子。如果明家不是父母早逝,明楼和明镜也未必如此能经受风浪而不倒。如果庄恕不是在美国差点走投无路被收养,今天的他不会是美籍华裔中最出色的心胸外科大夫。每个现在都是过去或好或坏的堆砌,那么现在这个商界传奇的谭宗明,就必须对得起过去所有成长过来的自己,和那些,经历过的冥顽中的风暴、晦暗中的遗憾。
当年阿诚念的那句: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这最后的不负,他是做不到了 。或许,终将负了自己最爱的女人,虽然他是那么想守她百岁无忧。
庄恕迈开步子在奔跑,廖老师出事了,三牛说不干了,凌远又成了众矢之的。
谭宗明和庄恕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在走廊上擦身而过。
庄恕在两步后急刹车地回头,谭宗明已经上了自动扶梯。一个仿佛是逆流而上,然后在人群中往下看了一眼。一个原地驻足,仰首对视。
离得挺远的。
其实,他们的人生距离也一直是挺远的。
凌远站在办公室的百叶窗前,听到身后在敲门后直接进来的脚步声,他头都没回,直接说:“给我一杯热水。胃药在办公桌右手第二个抽屉。”
“不是说好了以后再被推,要让我挡在前面的么,你一个人冲锋陷阵的甩掉队友可不行,太独了。”
凌远撇撇嘴,两根手指头扒拉了两下,从庄恕的手掌心里捻起药扔进嘴里,一口水送服下药丸,又连着喝了两口。
“来不及了。”
他的嗓子比第一句讨药的时候润了不少,庄恕的心也定下不少。他拿走凌远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接着拉过他的手,搭在他的脉搏处测心跳。
凌远奇怪地看着他的动作,也没收回手。庄恕做的很认真,脸上看不出一丝玩笑的意味。
“你这是干什么,不该是闻风来安慰我一下的么?”
“安慰人这种话还是留给明楼来说吧,我怎么说的过他。我是在监控你有没有急怒攻心,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说,明楼是你的监护人,而你是我的。”
而你是我的。
太温暖而霸道的话。有点断章取义,有点暧昧不清。两人之间沉默了有一分钟那么久,似乎想要为这句话再补充解释点什么,又发现如果解释了,反而就不清楚了。
凌远眼睫抖了抖,轻笑:“刚站在这儿反思的时候,我脑补过你会来对我说的话。你大致会说,我做的所有决定都没错,廖老师的事情只是个意外。你会说,不要自责,三牛你会去劝回来,反正那小子现在也挺服你的。你会说……”
“那真的是个意外。”庄恕松开搭着的脉搏打断他,重复了这一句:“你说的这些我都会去做,唯独这个意外是要你自己承认的。廖老师一直有冠心病,苏纯也没有怪你,廖老师就更不会了。你不是说昨天在手术室外廖老师还对你嘱托了很多么。”
凌远低下头沉默。再抬头时,方才所有强颜的平静都瓦解不在,他颤着唇,一拳砸在了窗框上:“来不及了。哪怕我改变了这个医院再多,这个意外我都没机会改变了。”
在大家都知道的事实面前,任何言语的解释和宽慰都显得无力。庄恕选择了陪伴。他往后退了两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凌远依旧那样站着。
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光线把凌远的侧脸照出了斑驳的光点,庄恕看着看着,几乎是自然地,毫无防备地就想起前一刻遇见的谭宗明,然后就是前几分钟他自己对凌远说过的话。
有些意外再也改变不了,而意外是要你自己来承认的。很无助,也相当的残忍。现在的凌远在韦三牛,李睿他们眼里,是否也就如同谭宗明在他心里一样?
这个答案是无解的,至少凌远和谭宗明在他的心里是不一样的。而这份不一样,只来源于亲近。
但这样的亲近,可以让庄恕理解凌远的任何决定,这样的亲近,却又让安迪无法轻易谅解谭宗明的那些行为。
后来,凌远说想喝碳酸饮料,两人便决定去医院的一楼。因为那里竖着好几只自动贩卖机,选择多样。预检、挂号、付费、拿药……进进出出,医院的一楼永远人最多,也最匆匆。
凌远几乎没有在白天这样环视过他的战场,他手插在白大褂的两个口袋里,立在中央。他环顾四周,他抬头仰望,他抿唇,他闭眼……廖老师教会他们什么是真正的医者,他一直都明白。而他更清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更上一层楼,是让最好的医者成为这个医院里无冕的王者。
凌远走向在贩卖机前研究的庄恕,拍了拍他的肩。后者转头,看见他眼里重新跳跃起来的火苗,便知道已经不需要他再安慰什么了。
“听说碳酸能激发多巴胺的分泌,让人心情转好。”
“那你挑好了么?”
“没,太多了。想要求助凌欢她们这些小姑娘,到底哪个味道比较好。”
“让开,我来。”
庄恕被推到一边等候,恰看见谭宗明扶着安迪从电梯里出来,离去。从他们的背影再移到一本正经地站在机子前很认真地隔着玻璃察看饮料的凌远身上,庄恕觉得,曾经挺远的,不会交汇的人生正在默默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