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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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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看到谭宗明跟着安迪一起来到咨询室并不算太吃惊,倒是安迪对这不请自来带着歉意。
“我怕提前告诉你你会不同意,可我认为我需要他在。”
我需要他在,是需要他陪着她给她支持力量,还是需要他在第一时间听到她会在今天的咨询中表述的。
明楼看向安迪的眼里和往常一样,没有多一分责怪不满,也没有一分询问探究。只是简单地说:“这是你的权利。”
安迪反而有些无措,避开了明楼的视线,她径直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侧身坐下,一边说:“谢谢你请于警官陪我在那儿走了一遍,她对那儿很了解,也很健谈。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明楼笑了笑:“那儿是她的辖区,她了解现在的景鸿,你熟悉过去的土地。配合在一起看来很圆满,有帮助么?”
谭宗明听着两人的对答,对出现的景鸿字眼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他立在一边,微微侧头,手指挠了挠太阳穴:“请问明教授,我该坐在什么位置是恰当的?”
明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向安迪,要她决定。安迪环视了下室内,指了指左侧后方明楼的大办公桌。
“老板的位置,那张办公桌后吧,可以么?”
“当然。我的桌上没有动辄进出几亿的机密文件,谭总随意。”
明楼并没有管谭宗明在身后坐的如何,也没有如芒在背的不舒服,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失落或者是怅惘,或者是别的什么什么无从考究的情绪往他细密的毛细血管里捅了一下。明教授,谭总…曾经也算亲密的表兄弟,医院那次的见面他们没有称呼对方,今天这算是正式的有第三者的场合,贴在他们身上的标签竟然只剩了社会的职称。
明楼调整了下自己的座椅,他和安迪之间的小桌上已经准备好了白水,他等着安迪回答他那句是否有帮助的提问。而他也明白这大概是安迪最后一次坐在这张咨询椅上了,她的那个梦在今天就该拨云见日了。明楼从庄恕这里知道了当年事的一个面,现在这屋里坐着代表那件事情的另外两个面。三方对峙,真相将大白于天下。那又是怎样的一个真相?
多少,他是已经基本能够从已知的线索里描画出安迪的梦里究竟看到了什么了。所以他并不为今天可能的结案而高兴。冰川下被深埋的,无论你是带着好奇还是带着正义的理由去挖掘,有时都是违背了天意。本我并不一定是善良的,自我并非一定能在道德的标杆下被控制,超我就一定伪善了?
“很有帮助。所以,我想,我们今天可以再进行一次催眠,我准备好了,不会走错地方了。”
谭宗明坐的这个位置能看清安迪,却只能看到明楼的后脑勺。不过他又没什么可以抱怨介意的,毕竟今天的他算是一个闯入者。
他看着安迪在明楼弯腰述说的话语里闭上了双眼,他听到明楼低缓平和的引导词。他下意识地跟着去做,脑海里闪现的是那个抓住他弟弟的小胖手,拎起他原地转圈的明楼。那时的明楼也是一二三四地数着数,故意显得不耐烦却又没有停下,耳旁还有明台咯咯的笑声。那时的他自己在屋子里把一份政府已签的正式合同推到明镜面前。
他看着明镜的双眼,他想,他是期待着看到一点点愤怒的,那样的愤怒会让他安心,安心地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至少,愤怒也是一种肯定。然而明镜只是心平气和地又把合同推回给了他。
他记得她说:“我输了。”
再后来,明镜进了厨房吩咐阿香晚上做大少爷爱吃的红烧狮子头。他又听到阿诚在书房里的朗朗书声,那是莎士比亚的句子: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
院子里,是明台在问:大哥,我们进屋吧。
明楼回答地那样轻快,又带着聋子都能感受到的宠溺:“好,那你轻轻去推开门,别打扰大姐和谭家表哥谈事。”
安迪推开了她的记忆之门,15岁时的她有些气喘地站在桥中央,她是跟着大家一起从淀浦桥那里跑过来的,她知道桥下已经跳下去了一个人,许多人趴在桥栏上在往下看。她的疯子母亲在边上笑,挥舞着手里一块红色的手绢在跳舞,嘴里喊的大声:“跳下去了,她跳下去了。看呀…看呀…你们快看,水花……”
母亲说着自己的大半个身子也往外探,她身边是空的,人们都远离着她。安迪试着走近,去拉她的手,却被母亲大力地甩开。她踉跄退了好几步,跟着母亲的视线一起看向河面,她听到有人在喊:“沉下去了,真的要沉下去了。”
“你看到了什么?”明楼问。
“好多人,好多人在看在喊,都是一张张病态的脸,病态地兴奋着。”安迪回答地很轻,眉头纠结着蹙起,满面焦急:“没有人救她。她要坚持不住了。”
“谁坚持不住了,你母亲么?”
“不是,是河里的女人要坚持不住了。母亲在边上,她也在看。”
她一转头,却看见母亲正在往桥墩上爬,吓得她想扑过去拉她。可就在这时候,桥上又跑来了许多壮汉,他们推开了她,她小小的身子跌倒了。她想要爬起来,她大喊:“妈妈!妈妈!”
痛苦的,声嘶力竭般的喊声把沉浸入自身回忆中的谭宗明吓回了神,几步奔到了他们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却又不敢去触碰躺在那儿的安迪。
明楼瞥了他一眼,没有阻止也没有出声。他继续问安迪:“安迪,妈妈在哪儿?你还能走过去么?”
“我被推倒了,摔在了地上。开过来一辆吉普车停下了。”
吉普车停下后并没有动静。安迪却一时爬不起来,手掌擦破了皮,脚也疼的厉害,像是扭伤了。她趴在地上喊着妈妈,母亲立在桥墩上回头看了她一眼,红手绢近乎优雅地在眼前飘落,安迪的耳边听到了重物落水的声音。
她整个人在椅子上震了下,嘴巴大张,无声。眼角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流,往下流……
谭宗明捧着纸巾盒子抽出了纸巾,看看明楼,不知道能不能去替她擦。
明楼没动。
安迪呜咽着,越来越大声,她把手指放在嘴里,下了狠劲地咬下去。谭宗明几乎想要扑过去了,他去拍明楼。
明楼无动于衷,坚持着问:“安迪,还看见了什么,再看一看。”
明楼知道安迪的母亲并不是淹死的,而缠绕在安迪梦里那个始终无法看清的身影才是她噩梦的根源。他不想功亏一篑。
“安迪,可以么?”
“吉普车的门开了,有人跳下去救她了。”
15岁的安迪仍然跌在桥面上,她努力仰头看。从车里下来的人居高临下,锃亮的皮鞋踩在石板桥面上,贴着笔挺的西裤的手握着拳。顺着裤缝往上,20年,她终于看清了他,25岁的谭宗明和现在一样好看,刀削般的侧脸冷峻如冰。是不是和他的心一样硬?
“我看见了…看见了他…”安迪的声音近乎嗫嚅,嘴唇无声翕合了三个字。
谭宗明和明楼都是全神贯注在她身上,离得又如此之近。这三个字不难分辨,谭宗明脸色煞白,拿着纸巾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上一次催眠的最后,安迪喊的也是老谭。其实在潜意识里,她早已经知道了,所以,她才会在今天带他一起来。纸巾盒子往下坠落,明楼一把接住,而后,亦是全身脱力般地靠在了自己的椅背里。
被唤醒后的安迪直愣愣地看着在地上坐成了雕塑一般的谭宗明。女大十八变,15岁的初中女生和现在的职场女强人变化太大,而25岁的青年和现在几乎没有怎么变。
明楼起身,默默退出了屋子,靠在外墙上站了会儿,最终还是离开了医院,把这间咨询室彻底留给了他们。
很久很久,安迪才伸手缓缓贴在了谭宗明脸上。止了的泪水再一次往下掉,颗颗豆大。纸巾盒就在边上,谁也没有去拿。
谭宗明平视着她,动了动脸,蹭了下她的掌心。她的手指在他脸上描慕,从眉骨到唇纹,一横一撇,像是篆刻,又像是记忆,他的心便一分分往下沉。该说什么,说对不起么?说努力想要呵护你一生,却没想到成了你二十年来无休无止的噩梦。若说是上天用另一种方式让我陪着你,那为什么要让你现在记起它的疼痛。如果永远是场不醒的梦,那我其实也并不在乎如何占有。我愿意在身死之后独自承受任何折磨,可如今…,我该抱紧你,还是推开你?
安迪想,为什么当初就没有看清呢,为什么就为这个身影念念不忘,生生惦记了二十年呢?母亲没有因为那次跳河直接身死,但长时间溺水缺氧于她本就孱弱的身体终是雪上加霜,没多久后便去世了。安迪并不能完全冷静和条理清晰地说清楚自己现在的感受,当初她找明楼的原因之一是谭宗明向她求婚了,于是她更想摆脱这个梦,拼全一个自己完整地交给他。可现在,梦里原来一直是他。不是生死大仇,可他立在桥上,从牙缝里迸出的救人两字太过冷硬,没有温度,没有急迫,听着像是不得不为,而不是甘心情愿。那声音,冲击在她15岁的灵魂里,剜不去。
那她现在该怎么说?是说,原来你一直都在,并将贯穿我一生。还是遗憾,你终究只是来过,余生只能陌路。
明楼离开医院后直接去了自家小区的派出所门口等人,于曼丽下班出来看见他惊喜地直扑上去。身后跟着的几个男警朝明楼看了好几眼,后者揽着女友的小腰大大方方地站着任君观赏。倒是曼丽不好意思了,拖着人加快脚步往前走。
“扑上来的也是你,脸红的也是你。警花姑娘,你的皮这么薄,平时面对小流氓是怎么审讯的?”
“哎呀,那也没你这样杵那儿不动的,又不是模特,又不收钱。”曼丽挽着他的臂膀,娇笑着仰头:“不给他们看,他们看了也长不成你这样。”
“你喜欢的就是这张皮?”
“恩,第一眼不看皮看什么?我又没你这看透人心的本事。”
明楼深吸了口气,默认地点头:“说的也对。这么说你对我一见钟情?”
“你!”曼丽立定了跺脚:“你今天的皮有点非同一般的厚。说吧,这么好来接我,又有什么事要帮忙啊?安迪小姐我接待的还算不错吧。”
“就是为了谢你才来的,她说你风趣幽默,服务热情。”
“哎,你怎么回事儿啊!故意的是吧,为了别的女人专程来谢我,你就不怕我吃醋么?”
她说的大声,走过的行人都对这俩人投了个注目礼,又都善意地笑笑。许是因为他们太过明媚,就算这大马路上的不合时宜,也是被祝福和羡慕的。明楼因为咨询室里那点儿事堵着的心,也被曼丽这么三言两语一下就给疏通了。一份可以朗朗昭告天下的感情,他都有点想带她回家见见大姐了。
别看于曼丽有些咋呼,有些不管不顾,大大咧咧,可这皮是真薄。被路人看了几眼,赶紧又催着明楼快走,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不过安迪说的那段往事倒是挺让我好奇的,我回所里打听了下,竟然没人知道这儿还发生过命案。我上网查了下,也没找到相关新闻。你说安迪是不是记错了,我打算有空去图书馆翻翻二十年的报纸档案,再……”
“没有再!”明楼打断她:“这件事听过就算了,不许往下查。”
“为什么呀?这是我们所里的管辖范围,我了解一下怎么了?这也是业务,我们一期那儿还真有拆迁回搬的,我还想……”
明楼停下步子,异常严肃地看着她:“你听好了,这事儿属于我病人的隐私。你参合进来,万一传到安迪那里,我是会有麻烦的。”
“可是那是安迪自己告诉我的,又不是你泄露的,不关你的事啊。”
“我说了不许查就是不可以!你怎么那么不消停地爱惹事儿。听着,这件事你谁也不许去问,什么网上图书馆的,都给我从你这脑袋瓜子里删了,知道么?!”
于曼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明楼,脸色黑沉,语气重的比他们没有在一起时还要严厉。仿佛她要碰要沾的是要了命的病毒一样可怕。
“不查…就不查嘛。”她小声嗫嚅着,“你那么凶干什么?”
明楼缓了下面色,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她虽这样保证了,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的。有些事,就是要一辈子烂在心里的。没法说,不能说,更不能查。
相比起明楼和于曼丽这一场从开心到沉闷地转变,谭宗明和安迪是自始至终的沉默。后来,安迪扭开了车里的电台广播,主持人的声音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是在说一场单口相声。两人没有任何的讨论,附和。方向盘在谭宗明的手里,车子在堵塞的下班车道里随波逐流。安迪倒是有那么点希望他会失控,会吼,会解释,甚至于倒霉地出一场车祸。在生死冲击的时候,那些自我折磨的坎,那些过不去的七零八落的障碍或许就会立刻变得狗屁不如,自我夭折了。
那就没什么事了,没什么事,就还能在一起往下走。
她从后视镜里悄悄看他,可惜,他是谭宗明啊。那样冷静地,果决地,条理清晰的谭宗明。
晚饭是去了他们常去的一家馆子,点的都是安迪喜欢的菜。谭宗明一如既往地给她夹菜,剥虾。
她默默地吃,他默默地做。
一晚无语,直到回了家。她忍不住在他身后问:“你是不是该去见一见庄医生。”
“没有这个必要。我不知道他想追究什么,但他有权可以遵循法律的途径去做。如果是想要我忏悔道歉,我更不会去。我已经做完我所有为他母亲的遗憾可以做的了,在我这里,这件事早已经了结清楚,没有再去揭开的可能。”
“那我们呢?”
谭宗明背脊僵直,闭了闭眼,克制住颤抖的唇瓣:“早点休息吧,今天累了。”
他进屋,直接打开抽屉取了一粒安眠药,喝水吞下。
躺在床上闭上眼,才感觉到几乎麻木了的钝痛。
我们呢?
如果可以,我愿意回到过去,担下你所有的委屈。没有伤痛,没有苦难。我想在你儿时的秋千旁种下一株红豆,等结了果一荚,置于你手。
上言长相思,下言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