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栖》蔚遥

9、踏雪

　　来食堂吃饭的学生不会像季桐薇和凤南翔这样悠闲，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过十分钟的时间，坐在他们身边的人已经换了两批。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凤南翔吃饭的时候很少说话，季桐薇很早就知道了他的这个习惯。于是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倒也难得没有感到冷场。
　　“吃饱了吗？”放下筷子，凤南翔看向对面的季桐薇，她已经放缓了动作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这是他们很久以前养成的默契，凤南翔从来都是细嚼慢咽，而季桐薇吃东西的速度却很快，饭量又比他小，一起吃饭时都是她先吃完。发现了这个问题的季桐薇为了不让他觉得不自在，每次到最后便有意在碗里留下一点食物，一面保持着正在吃的状态一面等他吃完，这份体贴凤南翔心知肚明。随着后来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少，坐在一起吃饭的次数也降到了零，只是没想到这么久之后的现在，她还是会自然而然地这样做。
　　季桐薇见他盯着自己手上随意在小木桶里搅动的勺子，忽然也想起了这回事，忙松了手：“吃饱了吃饱了，这个木桶饭果然名不虚传，不枉我馋了四年。”
　　“那就好。我们现……”
　　“翔哥？”凤南翔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转过头去看到一张惊喜的脸，“翔哥真是你！你怎么回学校啦？”
　　凤南翔也没想到会遇到熟识的人，笑着回答：“好巧。我和朋友路过，就来吃一顿食堂。”
　　“原来如此。”男生随即看到了季桐薇，他并不认识，于是只礼貌性地向她微笑了一下，继续和凤南翔说话。
　　季桐薇也打量了这个男生一眼，听着他们的对话内心发笑：这个男生大概是凤南翔的学弟或者后辈，两人交流了一下最近在研究的课题，又聊了聊学院的近况。他乍见是个活力四射的男孩，可一说起学术上的话题立刻就变了一个人，活脱脱一个外向版的凤南翔，咬文嚼字的时候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我先去吃饭，不打扰了！”男生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转而看向他们，“我进来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雪了，翔哥你们路上小心点啊！”
　　下雪了？今天的天色是有些阴沉，可他们进食堂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迹象，这么快就下起雪了？再看门口，很多准备原本离开食堂的学生滞留了下来，而刚走进来的学生个个显得有些狼狈，带着伞的面朝角落抖落伞上的雪水，没有带伞的只能轻轻拍打着自己头上的雪花。
　　“好像下得很大，先出去看看吧。”季桐薇收回视线，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无奈之色。
　　食堂之外赫然变成了一片绵延不绝的白色世界，之前人来人往的校园迅速空旷下来，三三两两的学生举着伞匆忙穿行，还有一些双手护着头的身影跑着冲到食堂台阶的屋檐下躲避。因为几乎没有风，成团的雪片沉沉地往下坠着，让人觉得异常压抑。没有人走过的地方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雪，并在不断地加厚。
　　校门处标有外部车辆非公禁入的字样，于是来时凤南翔把车停在了校园外面，走到食堂吃饭。现在两个人不得不在大雪中原路走回去，原本不算太长的路程也显得遥不可及。
　　虽然一直知道季桐薇心思细腻，当凤南翔看到季桐薇变魔术一般从手提的小包里掏出一把胶囊伞时，仍然在内心发出了一声惊叹。
　　“我在日本的时候经常一个人，下雨下雪也不想麻烦别人送伞什么的，后来就养成了包里放伞的习惯，没想到今天用上了。”季桐薇一抬头发现凤南翔盯着她手上的伞看，好笑地递给他，又拉起自己斗篷的帽子戴在头上，“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麻烦你撑伞了。”
　　凤南翔也笑，敛去心里那抹带着歉意的同情，撑开伞面。
　　身边都是异国人，没有可以依赖的朋友，没有稳定充裕的物质，季桐薇独自一个人在日本时身心所承受的煎熬，像雨雪天没人能求助这样的情况只会是冰山一角。她现在能说笑一般谈起，却不代表那些经历不痛苦。虽然留学生大多承受过这些，生活比她艰难的人同样大有人在，可她原本也是没有准备选择这条注定很难很累的路——如果不是他用那么恶劣的措辞伤害了她的话。
　　“凤南翔，我和你考同一所大学好吗？”有时无意中想起那条消息，凤南翔似乎都能想象出季桐薇在发来这句话时的表情。季桐薇从很早之前就对他产生了和别人不一样的感情，从初一到高二每个年级的学年末，也就是暑假前的考试后，她都会向他告白一次，从未间断。除了第一年她的脸上满是期待，之后的每一次，她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除了期待，更多是对他的回答了然于胸的凄恻。
　　他承认，有一段时间他对季桐薇的恶感真的很强烈，厌恶她明知结果却仍然不肯放弃纠缠。虽然告白只有一年一次，其他时候季桐薇根本不提这回事，可每当他看到她眼里藏不住的感情就会感到莫名的烦躁，索性对她冷漠相待，两个人也从形影不离变得几乎形同陌路。
　　大概是因为高三后期他们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季桐薇才会选择用手机发来消息——那一句话看起来是提问，实际上仍旧是告白，并且如果他回答了“好”，就相当于接受了比“考同一所大学”更多的东西。
　　出于自身的原因，凤南翔从来没有想过要接受季桐薇，拒绝的话也不是不干脆。他原本以为只要他回绝得够坚定，她的感情总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最后化为乌有，像他的某些同学一样，追求失败就转而寻找下一个目标。
　　但每年的告白如期而至时，他都会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他的拒绝给季桐薇的打击真实存在，却没有让她畏缩不前放弃他，只是从曾经见到他就明快地笑着奔过来，变成了即使近在咫尺，她看他的目光也像是离他十米之外一般。即便如此，凤南翔依然可以很容易地感受得到，季桐薇刻意隐忍的对他的感情，哪里有半分的衰减的样子。
　　所以在收到那个问题的时候，也许是高考前的压力导致情绪不稳，凤南翔完全忘了要保持风度，不可谓不尖锐地回复道：“与我无关。如果你能离我远一点就更好了。”
　　在按下发送的瞬间，凤南翔已经有些后悔了。或许在喜欢自己的人面前人都会变得恣意妄为，他可以不接受季桐薇的告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季桐薇的感情不关他的事，但是真的不应该说出这些不用猜也知道必然会伤害她的话。
　　凤南翔没有收到季桐薇的回复，只是不久之后知道了她出国留学的消息，后来又听老同学偶然说起她在国外似乎并不快乐。很长一段时间里凤南翔都带着愧疚感，因为他很明白，完全是因为“离我远一点就更好了”这句话，原本想和他上同一所的大学的季桐薇才会出国，之后所有的颠沛和辛苦，也可以算作因他而起。
　　季桐薇的面容被帽子上的毛领遮了一半，素白斗篷上刺绣的红梅随着行走被带起，似有暗香浮动，整个人仿佛从漫天静默的雪中走下凡尘。这样的画面让凤南翔忽然有些不敢看，过去多年虽然是他被动地承受着季桐薇的感情，他也没有忽略她本身的魅力。就是因为这一点，凤南翔才以为季桐薇被他拒绝后会很快离开，她从始至终都值得比他懂得珍惜的人来呵护她，这样的人在她身边绝不稀有——然而没有道理的，她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走到别人身边，每次回头，她都在他的身后。
　　凤南翔很想知道季桐薇对他的感情是为了什么才会这样强烈，让她无论受到多少次大大小小的伤害，依然初心未改，甚至只是单方面地付出，不再向他要求同样的感情。事到如今他亏欠她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份感情，只是恐怕此生他都没有能力去回应和弥补她，也不知道像现在这样和她像朋友一样走在一起到底是对是错。
　　身旁的惊呼让凤南翔回了神，眼疾手快地扶住季桐薇，止住了她跌倒的趋势。
　　“吓死我了，谢谢啊。”季桐薇站稳了脚跟，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臂从凤南翔手中收了出来：他伸出援手是一回事，她得寸进尺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次出差季桐薇并没有带替换的鞋子，所以此刻脚上还穿着和职业装成套的小高跟。路况正常的时候她可以穿着这双鞋在东京的街头逛一下午，然而优雅的细跟并不能敌过此刻路面上湿滑的冰雪，脚下稍有不平衡立刻就要摔倒。
　　不防凤南翔再次伸手过来：“我扶你吧，还有一段路。”
　　季桐薇没把握剩下的路不会再摔跤，只好默认了他的提议，刻意忽视内心的紧张雀跃，边走边低头看了看那只握在她小臂上的手。比起牵手和搂腰，这已经算是男女之间最不暧昧的搀扶了，倒确实是凤南翔的风格。

作者有话说

　　基本都是阿南的内心戏。
他什么都知道，可是对于能回报她的事情，他什么都没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