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栖》蔚遥

4、礼物

　　好朋友曾经说：“我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那天宿醉醒来，头都要痛炸了。”
　　凤南翔认为此刻自己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到那位朋友，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一句“君诚不我欺也”。他昨天第一次喝醉，现在醒过来果然是头痛得要炸了，很想再一头撞昏过去。
　　这是哪里？
　　目之所及的天花板一片素白，正中的水晶吊灯庸俗至极，明显不是他家的装修风格。凤南翔一手扶着头坐起来，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身处一间酒店客房里。再看看床头的台灯，灯罩上最明显的地方印着偌大的“琉华酒店”字样。
　　是他参加同学聚会的酒店没错，但凤南翔并不记得他来开了房间睡下，对昏睡前的事情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摇摇晃晃地从酒店里走了出去。不过也好解释，直接失去了一段记忆肯定是醉得断片了，那么当时连自己的车都找不到的他，大概是被还在附近的同学看到于是又送了回来。感谢那些好心的同学，他要是一直茫然地在外面晃，最后真的在天寒地冻的路上昏睡一晚，也许就不能像现在一样醒来了。
　　他这一醉，居然睡到了日上三竿，幸亏早上没有工作……
　　还是起来吧，彻底醉过一次就当烦心事不存在好了，新的一周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掀开被子下床时，凤南翔的手底摸到了床单下的一件硬物。他有些错愕，四星级酒店的保洁这么敷衍吗，新客人入住前竟然没有清理过床上的遗留物品？凤南翔把那东西随手从床单下取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块手表。
　　刚刚释然的心情再次凝重。他认识这块表——换句话说，这块表本来就是从他手上送出去的。他记得……
　　“哎，你也在这儿啊。”
　　身后传来的声音是故作的轻松，但因为听得出惊喜的成分，可以确定声音的主人真的不是一路尾随他到这座小凉亭的。在故宫这偌大一座宫城里都能偶遇，不知算不算得上有缘分。凤南翔转过身，看到几步之外的季桐薇背着包站在台阶上扬着头看他，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浅笑。
　　“有点走累了，所以在这里歇了一会儿。”凤南翔看着她走进来坐到亭子的另一侧，“你怎么也一个人，没和你的汤圆一起走？”
　　季桐薇把包从背后摘下，掏出一瓶水正喝得尽兴，听他此问放下了瓶子，做出了忿忿的表情：“她太重色轻友了，忙着陪男朋友，才没有时间理我。”
　　凤南翔有些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我觉得也是，对于唐缘来说，你的魅力哪有朱润恒的大。”
　　“故意的吧你？”季桐薇瞪他一眼，重重地把瓶子投进了一旁的垃圾箱，哼了一声准备离开。
　　“季桐薇。”凤南翔轻声叫住她，对着那个瞬间定格的背影说，“今天是你生日吧。”
　　季桐薇回过神来：“你居然记得啊？”
　　“什么叫居然？可惜我什么也没准备，就在这给你挑个礼物吧。”说着径直走向了这方庭院中的一家纪念品店，季桐薇震惊地追了过来，大概是想看看他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手镯不方便，扇子不精致，摆件华而不实……凤南翔把店里的商品一件一件地看过去，眼光落在玻璃柜台中摆放的几块女式手表上：“这手表挺好看的，你喜欢吗？”
　　季桐薇看他大有把给她挑礼物这句话付诸实践的意向，也走过来看了看：“手表太贵重了吧……”
　　“没关系，是我要送给你的。”凤南翔有时听到女生们聚在一起谈论网上的段子，说到过一句“女生说太贵重了就是喜欢，买”，此时想想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季桐薇的脸色更加为难：“真的不用了，你零花钱也有限，别买了……”
　　“我昨天刚收到一笔稿费，一块表还是买得起的。何况这个也不贵，又不是百达翡丽。”他在那几块图案各异的表盘中考量了一番，把店员叫了过来，“麻烦帮我拿这块《梧桐双兔图》的试一下，可以吗？”
　　年轻的女店员打开柜子取出凤南翔说的那一块递过来：“可以的，给。”
　　“真买啊？”季桐薇见凤南翔真的把那块手表往她的手腕上搭过来，一动也不敢动地举着手，生怕一个错手把表摔到地上。
　　“小伙子真博学，眼光不错。”收银台前那位年长的店员也走了过来，“小姑娘，这《梧桐双兔图》的虽然朴素了点，第一眼不如那块《出水芙蓉图》的颜色漂亮，但是这块方表更大气，等你年纪再大点，肯定是越戴越喜欢。男朋友送的表，可得戴久点才行啊。”
　　因为是参加学校组织的参观活动，两个人都穿着校服，离群出现在这里，必定是被这位店员阿姨当成甜蜜约会中的中学生情侣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季桐薇一时迟疑，也顾不上再计较这手表贵重与否了，直到阿姨把手表打包好递到她手上仍然处在状况外，同样有些脸红的凤南翔见状扯了扯她的袖子，两人迅速逃离了这个院子，默默一起走完了其他的院落。
　　季桐薇的生日是中秋，那次故宫之行，正是高二那年学校为中秋节假期仍然住校没有回家的同学发起的。虽然直到高中毕业的那一天凤南翔都从来没有见到季桐薇戴上过那块表，但他在潜意识里就已经笃定，手中这块略有些岁月痕迹的表与当年他在故宫中买到的那块完全重合。
　　凤南翔用床头柜上的电话打给前台的接待小姐，得到的答案是：因为是请保安把他扛进来的，所以她印象非常深刻，昨晚送他入住的是个年轻的女人，穿了一件驼色的大衣，围着一条白色的大围巾——那条围巾凤南翔知道，它前几天还出现在季桐薇和唐缘小聚的合影里。
　　他手里拿着的，就是送给季桐薇的那一块表。绢本设色的画面中，梧桐树下桂花香里两只白兔相对而卧，别有一派淡雅趣味。可就是这相映成趣的景致，让人心里缠绵悱恻地歉疚着。也许，他当时就不应该突然想要送给季桐薇一份生日礼物，不应该选到这一块细细追究甚至大有深意的表，不应该让店员误认为他们是情侣，不应该让她听到那些大错特错的话。
　　他从来都知道，除了亲人之外季桐薇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唯独遗憾的是，这份爱他根本承受不起。送她礼物本是出自对她的感激和歉意，但明显的，事与愿违。
　　看到自己的毛衣晾在衣架上的时候，凤南翔彻底懂了这块手表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床上：昨天的聚会季桐薇虽然没有参加，但她还是来了，并且遇上了已经醉成了弱智的他。她对他的近况知之甚少，必定没法把他送回家，所以安排他住在了这里。空气里淡淡的异味和被清洗过的毛衣无不在提醒着他，他的酒品非常差，吐在床上绝对是客观事实。
　　也就是说，季桐薇是在收拾一地狼藉或扒下他毛衣去洗的时候摘下了手表，而在帮他换床单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无意间把手表压在了新床单下面，在悄悄离开的时候忘了带走。
　　仅仅是想象一下季桐薇做这些事的情景，凤南翔就感受到了自己内心温热的煎熬。这些年来，季桐薇是唯一一个能带给他这份感动的人，也是他亏欠最多的人。他希望自己能对她有所补偿的同时也明白，如今的季桐薇，早已不在乎她的付出会不会得到回报了。
　　凤南翔离开房间时保洁阿姨刚好从门前经过，看到昨夜醉得不省人事的人今天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从房间里出来，十分热络地打起招呼：“先生退房吗？”
　　没等凤南翔回答她又说了下去：“先生你酒量不怎么好吧？你是喝爽了，没看见你女朋友昨晚替你忙前忙后的样子……哎呀，你以后还是少喝点吧，那么漂亮又体贴的姑娘，你有这个福气，可得好好珍惜着啊！”
　　凤南翔一时语塞，想再说些什么时，那保洁阿姨已经走到他的房间里去打扫了，完全不给他机会。他算是明白这种被误认的心情了，不解释太暧昧，解释又太刻意，即使对方听了你苍白的解释，大抵也只会认为是你害羞不敢承认而已。
　　“我见过很多中国的年轻人，但是他们中间对中国古诗词颇有研究的实在太少了，想不到季小姐竟然是这方面的高手。平时我有疑问总是没有人能够请教，不知道我明天能不能邀请季小姐会个面，请你为我解答一些问题呢？”
　　“近藤课长相邀，我非常荣幸；不过，要请示一下沈经理。”季桐薇放下筷子恭敬地回答，看着近藤课长期待的表情，对他传说中的“严肃”抱有十分的怀疑。她一面把近藤课长的邀请翻译给沈经理，一面不由地有些后悔刚才接了他随口背出的一句唐诗，又答上了他关于此诗的两个小问题：虽然沈经理并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但似乎也没有一个随行翻译大出风头的道理。
　　“你去吧，注意安全就是了。”沈经理点点头，又笑着加上一句，“你别慌，我才不会介意这个。多和领导打打交道对你以后发展有好处，一定要抓住机会。”
　　近藤课长得到肯定的回答，迫不及待地与季桐薇约好了见面时间，生怕她会反悔一般。
　　一旁的吉川谅见他们聊得这么投机，也把头凑过来：“近藤课长，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不知道我能不能也来旁听季小姐的讲解会啊？”
　　“我当然没意见，谅君只要问季小姐应不应允就好。”
　　季桐薇不忍心破坏这一刻其乐融融的学术氛围，只好同意。因为对凤南翔爱屋及乌而饱读的诗词在此刻派上用场，也算是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想要我写的这块手表【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