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栖》蔚遥

16、相似

　　又坐了一会儿，万荷声便告辞离开了。把人送到楼下，季桐薇才知道原来她是从外面看到二楼窗户透出的光亮才确定凤南翔在这里，随后掏出钥匙开门上去的。
　　吹了一圈冷风回来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季桐薇只觉得自己更看不清凤南翔对母亲是个怎样的态度了。她不敢全然相信这位师母的话，认为他会一周按时回一次家，否则她绝不会那么熟练地摸上楼来，可他又留了钥匙在她手上，分明就是给了她好好表现的机会。或许他也是矛盾的吧，再如何恨，他们也是亲生母子，他做不了太绝，也过不了自己那关。
　　还有凤老师，对这个给他把绿帽子戴得结结实实的女人，他现在又是怎样看待的？若说凤南翔的书生气质有任何魅力，那完全是遗传自凤锦程，还仅仅是学到了皮毛。若不是看在伦理纲常的份上，凤南翔有什么稀罕的，季桐薇更想做他后妈。做了凤锦程六年学生，在他眼皮底下喜欢了人家儿子六年没有被戳穿，完全是出自她不想给自己敬重爱戴的老师添乱的心态。
　　不过，他们凤家人的事与她这个外人绝无半点关系，她知道的再多也不能替人家做决定，不过是她自己徒增烦恼。凤锦程和凤南翔都是富有智慧的男人，今夜交谈过后她也能看得出万荷声心里的清明，只要他们一家人肯面对，问题总会有个解决。
　　季桐薇想通此事可以说与她无关，也就不多烦恼地睡下了，第二天精神饱满地去上她的最后一堂课。
　　“虽然我们相处只有短短六天，但我真的很高兴这个寒假能够和大家一起度过，每一位同学都很可爱，很聪明，也都非常配合第一次当老师的我。我给大家准备了一点小礼物当作纪念，每人来拿一张吧，然后我们就——下课，大家有缘再见！”
　　季桐薇准备的是一些书签，上面是她亲笔画的汉服水粉，旁边用蝇头小楷题了寥寥几句小诗，每一张都不重复。她上课时不像别的老师那么严肃，经常堆了满脸的笑容，功底扎实又讲得浅显易懂，学生们跟着她上了这三周的课，都深深喜欢上了这位代课老师。
　　选完书签的学生陆续和季桐薇依依不舍地告别，最后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低头收拾着讲义。
　　“桐薇姐。”
　　季桐薇闻声抬头，看见了立在门口的付雪萝。不知对方来意，她微笑着挑起眉毛，做出准备认真聆听的意思。
　　付雪萝无声看了她一会儿，才迈步走进来：“我看着你这个表情，突然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输给你了。”
　　“什么？”
　　“以前我觉得学长大多数时间话很少，应该很需要一个爱说话的人和他互补，比如我。于是我仗着和他熟，一直缠着他没话找话，他也没有表示反感，所以我总以为我的想法是对的，以为我们特别般配，他总有一天能爱上我。”付雪萝轻轻地说着，一双灵动的眼里逐渐泛起了水光，“后来你第一次来层楼堂，进到这间教室的时候，明明你们都没有出声，我却觉得他和你说了好多好多话，比被我缠着说话的时候说的还要多。”
　　“是吗？”原来这也值得羡慕吗？季桐薇心里一阵苦涩，语言远比表情方便，若不是她不知道能和凤南翔说什么，他们又怎么会用眼神动作交流。
　　付雪萝似乎也不需要她回应，继续说下去：“我欠你一句对不起，那天姚知翊找你麻烦，确实是我授意的，你那么突然就出现，让我知道原来他一点都不喜欢我，所以我实在太嫉妒你了。现在我想到了，也许他并不需要互补，和他相似的人更适合他。只不过如果你没有写那幅字，我也不会知道你对学长用情至深就是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只是朋友关系，但是我敢肯定，他对你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
　　是啊，不一样，他对别人从来都不像对我一样残忍。在付雪萝略带酸意的目光下，这话季桐薇却是说不出来的，只能半真半假地说着：“你没看错，我喜欢凤南翔，这是我十年来都敢说得底气十足的一句话。至于他对我，也许是我当局者迷吧，我只能看到我和他没有在一起的事实，其他的，对这个事实也没有什么影响。”
　　“你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说这些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想要和你说说话。我也喜欢他三年了呢，要放弃总得给自己一个正当的理由，见到你我就想通了，他不会喜欢我，不是我不够努力，而是他有更喜欢的人，而且没有换人的想法。”
　　季桐薇听得浑身不自在，付雪萝说得都对，只是可惜，话中形容的不是她，这些话由她来说也没有任何问题。
　　“好了，桐薇姐，我想说的都说完了，先回去了。”
　　这人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又是这样。季桐薇无奈地叹息一声，继续手中的工作。和他们很熟悉的人根本不觉得她和凤南翔会是情侣，譬如唐缘和朱润恒，这些老同学完全不会认为他们之间有超越朋友的感情，毕竟哪怕是他们正常交谈时，貌似和睦的气氛里也总带着一些微妙的尴尬和疏离。然而只要是不太相熟的人见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无一不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仿佛不立刻结婚都是对不起良心，譬如付雪萝，万荷声，食堂阿姨，甚至当年故宫里卖手表的售货员。
　　或许正是因为付雪萝说的那种可能吧。她和凤南翔是极其相似的人，兴趣爱好和各种技能都有相当多的重叠，否则她也没有能力替他上课。但是付雪萝又怎么会知道，这种相似全部是由她经年累月的模仿而来，是她呕心沥血想要更接近凤南翔一些得到的成果，而不是佳偶天成。所以凤南翔的态度不会是对命中注定的缘分感到惊喜之后欣然接受，而是觉得被骚扰，对她也只会有厌恶。
　　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为了让凤南翔爱上她做过多少努力。她以前也活泼得从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就因为想着自己如果可以和凤南翔有共同语言的话一定会让他有更多好感，强逼着自己读从来不喜欢的书，耐着性子背了无数古诗词，又拼着一股韧劲练字学画。可直到她气质里慢慢有书卷气透出来，灵感来时能随口作出几句诗，更能够与凤南翔写出别无二致的字，她依旧只得到了这些能力，从没得到过凤南翔的心，反而是被他屡次伤害。只是到了最后她书读得多了，看事情的角度有所改变，内心也潜移默化地沉静下来，倒也不再非得到他回报的爱不可了。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幸运能事事如意，求仁得仁固然好，求之不得的却是更多。
　　收拾好讲台，季桐薇提着包出了教室，边走边掏出手机，看到来自唐缘的几条消息和未接电话，时间是十分钟前，忙拨了回去。
　　“找我什么事呀？”
　　“你怎么啦，电话都不接的。”唐缘的声音软糯糯的，明明是责怪的话，偏只能听出撒娇的语气来。
　　“刚才手机不在旁边，我这不是看到就马上给你打回来了嘛。”她身上没有口袋，手机自然是只能放在包里了。
　　“你在家吗？我们公司今天开年会，我领了年终奖还抽到一个大红包，请你吃饭，然后去逛街啊！”
　　“好啊。”季桐薇走进办公室里的换衣间，开始解汉服的衣带，将手机换了一个手，“不过你的年终奖就准备跟我一起花了？不问问你的合法丈夫？”
　　唐缘欢快地笑起来：“他管不着，你还是我合法妻子呢。”
　　“噫，我拒绝。”
　　“枉我这么爱你，你好无情。”
　　“你给我走开。”
　　“好啦，我和他说过了，这个钱我随便花，他的奖金也归自己管，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勉勉强强吧。我没在家，你现在还在公司附近吗，我来找你？”
　　“在呢，刚下楼。我今天穿的礼服太难脱了，刚才一直在厕所里跟它斗争，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保洁阿姨才脱下来，我的天。”
　　季桐薇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好，那你在楼下咖啡厅等我，我就在这边。”
　　换好衣服，和仍在办公室里的几位老师道过再见，季桐薇就离开了层楼堂。走出两步，她抬头回望这幢小小的楼，抿了抿唇。她最讨厌离别的仪式感，仿佛是骗自己只要不郑重其事地道别就总有一天能再相聚，而只有相信彼此是最后一面的人才会认真道别，做出一副死生再不得相见的凄苦模样。
　　所以她悄无声息地去日本上学又平平淡淡地回来，从没有用“这几年我会从你生命里离场”的姿态向凤南翔告别，只要没有这样宣告过，她的离开从始至终就只像是出国旅游了一趟，因为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他们也就像完全没有经历过分别。
　　时间对他们两个人十分宽容，分离的四年在重逢之时一笔勾销，两人之间曾经如何，现在依旧如何，没有更亲近，却也难得没有更疏远。
　　对她来说，这也许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也是付雪萝，一脸羡慕地看着这貌离神合的两个人，告别着自己的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