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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盛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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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昌明原以为陛下大晚上召见自己是为了处理什么突然大事,一路上心中窃喜,想着打新政以来皇帝就不曾给他面子,这回可能有了转机。于是,细细思考大约会发生的事,思来想去,却也都是猜测,没一个敢多几分确信。
直到他进了文德殿,膝盖刚刚跪在地上,张口才道出“陛下万……”时,一本从天而降的折子砸得他两眼发花,那一刻他方知,恐怕不是好事。
“捡起来自己看。”武元帝沉着脸,脸色尤其难看,仿佛恨不得手里飞出去的不是折子,是他身后悬挂的宝剑,一剑劈了这老家伙解恨。
他这么想,确实也这么做了,“呲溜”一道渗人的寒光迸发。他广袖深衣,右手持剑,当年提枪跨马驰骋沙场的杀伐之气顷刻间重现……然而,他却被陈福这个和事佬拦在走下台阶前。
陈福惶恐:“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切莫伤身啊!”
丁昌明脊梁骨结起厚厚的冰,他感受到了杀气,一种几个月不曾在武元帝身上看到的杀气。当一个皇帝决定要广施仁政的时候,却转而用杀人的眼光看着你,足以说明你完完全全犯了不得不杀的大忌,并且没有回旋的余地。
丁昌明惊出满头大汗,忙不迭捡起折子疯狂扫看,只盼着早一丝弄清来龙去脉,也好为自己分辨。这一看,却叫他本就树立艰难的心理防线,一瞬间土崩瓦解,被碾得稀碎。
折子来自殿前司,署名用的代号。这上头工工整整的一字一句他都不敢相信——今日申时末丁晖手下买通市井小民陈四冒充望珍楼店小二,送了一壶清风酿毒酒至孟三姑娘雅间。而后分别于申时末、酉时初两次确认雅间内人是否暴毙,并在同时意欲对陈四杀人灭口。所幸殿前司奉命保护孟姑娘,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药换成迷药,用昏睡使丁晖误以为已经得手,继而抢先一步出手缉拿陈四,现陈四已被押至殿外候审。
皇帝的拔剑,和折子的陈诉让沉浮官场半生的丁昌明哑然,无言以对。正怔愣,一个案板被摆放到他面前——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纸包,不必怀疑了,里头必然是所谓的毒药。人证物证俱在,作案过程全部在殿前司眼皮子底下,也等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啊。
已然是辩无可辩了啊……他想找什么理由,可并没有理由给他找,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就算自己上个茅厕,上了多久都会被殿前司的人盯着记录在册。近来他说话做事无比小心,不料,被亲儿子拉下水。
“右相大人,朕是如何警告你的,忘了?”常彧的剑在地上点了几下,白里泛着红的眼森森盯着丁昌明,语气森寒又冰冷,“朕给过你不止一次机会,你又是如何回报朕的。阳奉阴违,铲除异己,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
丁昌明跪下不住磕头:“陛下息怒,臣教子无方责无旁贷,求陛下看在臣为大延鞠躬尽瘁,以至于……以至于疏于管教子孙的份儿上,从轻责罚啊陛下!”
“呵——”常彧闷闷一笑,剑尖一抖,划在丁昌明的肩上,锋利的剑刃在朝服上拉出一道口子,“原来是处理朝政耽误你教管儿孙了?右相大人,吓得连嘴也拙了么。朕问你,杀孟三姑娘是为了你的女儿,还是为了阻挠新政,又或者……排除异己?”
丁昌明只觉肩膀一痛,痛到心尖,却也顾不得:“臣万万不敢啊!臣蒙受陛下敲打警醒,深知上一次已是陛下恩宠,网开一面,岂敢再行错事。孽子的所作所为,臣一无所知啊,若非陛下传召臣还蒙在鼓里。臣往后一定严加管教,还求陛下宽宥!”
常彧眯起微红的眼睛,拿剑的手往下加了几分力道,剑刃不留情面地在丁右相的肩上留下一道森然的血痕:“宽宥?仅刺杀皇后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朕不是菩萨——好,你莫要辩解她尚未受封,且说阻挠新政这一条便足够天下读书人将你唾骂致死。还有这个,好生给朕看看。”第二本奏折,被他从案上随手拿起,砸在丁昌明的脑袋上。
这是李济送来的——今日刚刚结束春闱,却从中揪出企图调换试卷的考官两人,其中一个,正是丁昌明举荐。
丁昌明刚想解释,却又有第三本折子扔到他跟前。这回不关乎孟媱也不是春闱的事,而是孟家母女三人前往佛光寺半路遇袭,与孟二姑娘借宿佛光寺遇袭案件的合并追查与分析。追查结果是……丁晖主谋。
常彧声音冷冷,看着丁昌明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待在的羔羊,看似盛怒已过,实则才是最危险的:“右相可有要说的?”他手里拿着剑,背靠着桌案坐在台阶上,案上堆满了奏折,只要他一回身便能抓起一本再砸在右相面前。
到底有没有第四本奏折,丁昌明不知道。这是数罪并罚,哪怕要诛九族,都已经够了,哪里需要第四本。他从未想过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有想到皇帝会启用孟同光,更没有想到他作为朝堂的中流砥柱,入铁主簿,皇帝会舍得办他。他为圣上处理了多少棘手事,比起徐胜那个会拍马屁的,朝堂上大小事务离了他能有几件顺利办成。不,陛下怎么会舍得弃他!
丁昌明匍匐跪地,一再磕头:“陛下,臣对陛下忠心不二,此心日月可鉴。此事虽不是臣主使教唆,但属臣教子无方,任凭陛下处置!只是,还请陛下相信,臣的一片忠心啊!”话毕,接连一阵磕头,磕得人都快砸晕了。
常彧嘴角挂起讽刺的一丝笑冷,还有一点点的无奈。说真的,丁昌明他还真不能现在就连根拔掉,一旦拔除,徐胜一家独大。况且,他丁昌明的确是一大能臣。再者,他“初来乍到”对朝局的了解和掌控还没有到可以动手搅弄朝堂的地步。他需要时间,等待新贵慢慢崛起,再来铲除看不顺眼的某些人。
只是,这刻骨铭心的教训,必然要让某些不安分的家伙尝尝,才能引以为戒。
“别跪了,丁右相,来拟旨吧。”
两个小太监端来一个小案,放在丁昌明面前,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他惶恐地抬头,见武元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宝剑森森泛着寒光。他执起笔来,手腕无力,抖了一滴墨在明黄的圣旨上。
常彧慵懒地拖动宝剑,剑尖在台阶上划拉出刺耳又有节奏的声音。“哐当”,剑尖被树立在桌案上,看丁昌明在惶恐中落笔写下“上谕”二字,武元帝一字一句慢慢道:“宸妃丁氏非贤且无德,窥视帝踪屡犯大忌,即日降为嫔位。”看到右相脸上的冷汗,他满意地继续说下去,“丁氏私德败坏不堪为母,大皇子常凌自即日起送侍月宫徐贵妃,由徐贵妃养育,丁嫔不得擅自探望。”
丁昌明手下不受控制地狠狠一抖,将一撇生生拉长两寸——大皇子是丁家最大的希望,反却养在宿敌膝下,这如何叫人甘心。
“右相也别惶恐,圣旨朕只颁一道,至于你,罪不加尔身,朕也想看看身为右相,有着过人才智的你要如何赎罪。”
丁昌明再明白不过了,这是唯一翻身的机会,武元帝要看他赎罪,做得好他就还是右相,做不好便全完了。皇恩浩荡,陛下还是顾念他的作用的,他必须抓住机会,否则他日朝中若人才济济,他的光芒注定暗淡。
他磕头,既绝望,又有希望,声音哽咽:“谢陛下隆恩。”而后,伸出指尖冰凉的手拿走了罪证之一,那个里头装着毒药的小纸包,“臣,定不会让陛下失望。”声音是颤抖的,脸色是苍白的。
——
孟媱又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已经许久没见的某人从头到尾都在她梦里出现。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和她说,仁明宫住了八年,该翻新了;又说,三月是个好节气,不如去当初他们相遇的那条街走走;他还说,耀儿长大了,该替他请个太傅了,就你二姐夫梁子华怎么样。
他还说,昨夜你觉少了,不如去小憩片刻。接着,一阵刀剑声破空传来,侍卫来不及阻拦,刀尖刺向他胸膛,她慌张去拦,被刺穿了胸口……
“啊——”孟媱惊恐地坐起来,浑身是汗。
这是预兆?!是吗,是预兆吗?!她进宫做了皇后,和常彧还算过得幸福,可是最终她死在刺客手下。
“不会的不会的……”下意识的嘴里胡乱念叨。
“终于醒了?”正陷入恐慌,外间响起孟昇的声音,伴随着这个问句,他走了进来。
孟媱得以从恐惧中稍稍缓过神——不会的,她没有在大街上遇到常彧,梁子华也不是她姐夫,哦对了,梦里大姐孟妍还活着!这只是梦,是梦啊!
看她额头上全是汗,孟昇觉出不对,忙用手背探她额头,蹙眉:“……没烧,做噩梦了?”
孟媱没意识地点头,手紧紧抓着被子,很快,折断的指甲传来痛感,让她得以再清醒几分。抬眼,正对上孟昇养了两三月不再干瘦,俊出沧桑感的脸,脱口问道:“墨玉和白梅呢?”
“估计还在昏睡。”
“昏睡?你干嘛在我房间里!不上朝去?!”
“休沐,却可怜地要照顾受害者。”
孟媱手摸在孟昇额头:“没发烧啊。”顿了顿,“能不能一次把话说清楚,你家三妹是个急性子你不知道么。”
“在望珍楼差点被人毒杀,幸而被殿前司假以迷药救回来,现在醒来却对自己怎么从望珍楼‘飞’回家不抱丝毫疑问的人,没有资格抱怨自己是个急性子。”
孟媱:“……”对哦,她怎么在家里。
孟昇看她一脸痴呆实在可怜,大发慈悲从头到尾给她详解一遍,并把殿前司肖葛肖大人一脸耽惊受怕送她三人回家的历史画面,进行了着重描述。
据他形容,肖大人至少被吓得少活三岁。原因是,那瓶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的酒差一点点没检查,幸亏有属下目睹陈四这个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从后厨出来。
孟媱抽抽嘴角:“为何我觉得你说得有点过于兴高采烈了呢?”
孟昇耸耸肩:“为什么不?有殿前司这种陛下的御用直属存在贴身保护你,说明了什么,我为什么不能高兴。”
孟媱:“……”啊,对,殿前司的人在贴身保护她!这说明……说明常彧对她还是挺上心的。她咬咬唇,长呼一口气,把话题切入重点:“那……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下的毒?”
孟昇摇头,把手一摊:“大概还在查吧,这事儿太大,母亲那边还不知道,不然那眼泪到今儿晌午是停不下来的——喏,陛下御用信使又来信了。”
说完,从他袖子里掏出来一封厚厚的……厚到足有半指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