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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雅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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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一枚享尽好处的棋子,孟媱是窃喜的。
这家珠宝铺子是老店,孟媱去凉州前还曾来买过东西。然而,爹为官清廉,也常资助学生,故而没那么多银钱给姐妹仨挥霍,加之她今日着的是男装,是故店主虽然看出她是女儿身却只觉得她眼熟,倒不曾认出她来。
因是大主顾,店主特地将他二人请上二楼雅间。
上了二楼,谈笑间,正对楼梯的一个雅间哗啦一声开了门,自里头出来一个年轻男子,身着普通棉衣,与这富丽堂皇的珠宝铺形成鲜明对比,让人想不注意都难。脚步轻快的孟媱顿住脚,倏地“咦”了一声,常彧便也随她顿住。
那青年埋着头,根本没看孟媱二人。他行色匆匆,走到楼梯口时忽而感觉一股力道撞过来,不偏不倚撞到他手里拿着的盒子。盒子随着这股力翻倒在地,“咣当”一声,一只已呈现不出晶亮光泽,显然有些年头的银镯子掉落在地。
青年惊慌失色,忙不迭蹲下去将之捡起来放回盒内,还未起身便听到一个女声响起。
“这位兄台没事吧!罪过罪过,快看看东西坏了没?”
青年却未曾检查银镯子,抬头扫了孟媱一眼,识出她是个女子,便只是躬身还了一个礼,道:“无妨,东西没坏。”说完便抱着盒子下楼去了。
常彧默然目睹了这一幕,对于孟媱无缘无故碰掉别人盒子这事儿,他觉得有必要问一问。是故,当进了雅间,掌柜的找寻珍宝奉上之时,这个问题便被他提了出来。
孟媱饮下一口清茶润润嗓,捏着精致的玉杯把玩,面对他的询问偏头笑道:“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么。他穿得那么普通,却能进包厢买东西,寻常顾客可没这等待遇。”
“自然是奇怪。”
她轻轻放下杯子,常彧便提起陶瓷壶为她满上,这动作竟无比顺畅,顺畅到他们都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所以我撞了他的盒子,想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
常彧笑:“万一是人家攒了半辈子的积蓄,以此来求娶心上人的呢。你给人家撞坏了,岂不坏事。“
孟媱一抬下巴,满不在乎:“那我便赔给他呗,这不是有说要把铺子买下来送我的文砚兄你在么。”
常彧二度失笑:“……”是,有他在,他成冤大头了。
此时的孟媱怀揣一肚子的坏水儿,卖起关子来,与他说话竟分外自然,也不知是性情使然,还是他随和的态度所促使。她仿佛潜意识地便知道,自己说话做事但凡不过分,若他心情好便都能给予包容。
孟媱冲这个暂时不会对自己生气的男人眨巴眼睛,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结果里头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银手镯,陛下知道是为什么吗,嗯?”
常彧贴脸过来,非常配合她,竟摆出一脸求知欲:“为什么?”
这时候孟媱却把头一偏,不怕死地卖起了关子:“哼,我不告诉你。”说完了话,却暗怪自己没大没小,偷偷见他依然保持微笑,这才安下心去。
常彧暗自笑了笑,倒也不急,只是吩咐护卫派个人跟紧刚才那个青年,然后端起孟媱的杯子,亲自递到她嘴边:“那要怎样,媱媱才肯说呢?”
被他这声“媱媱”喊得浑身鸡皮疙瘩都醒了,孟媱隐隐打了个寒噤。她猖狂了,皇帝有问题那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么能卖关子。说到底,不得不把武元帝当回事,该怵还是怵的,孟媱没撑过三息,就招了。
可她才刚张口说了一个“雅”字,就被推门进来的掌柜打断话头。那掌柜殷勤地紧,带了本店镇店之宝前来,乐呵呵地奉上,丝毫没有注意到男人脸上的不悦。
孟媱却不恼,那亮晶晶的一堆珍宝放在眼前,饶是她这个谈不上对珠宝情有独钟的,眼睛也直了。掌柜的再一煽风点火,说什么这些东西是哪位大家的遗世之作,宫里的御用工匠都不一定比得上,她就本着一颗爱美的心想把它们收入囊中了。
被打断提问进度的常彧,在目睹了孟媱的欢喜后,心中的不悦逐渐淡了下去,他弹弹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问:“想要吗?”
“……想。”
“那都买了。”
谈笑间,本店拿得出手的珍宝,全都被孟媱收入囊中。掌柜的还想把一只红玉雕的麒麟兽介绍给她,被她婉言谢绝了——她是个将就实用性的人,至于摆件,算了吧。
孟媱面对着满桌的战利品看不够,件件爱不释手。这个是给母亲的,那个是送给二姐的,两个玉佩一个是给父亲的,一个是给兄长的,最后剩下的一对耳珰才是自己的。
常彧倒没想倒,她搬空人家铺子的极品珍宝,结果只有一个是留给自己的,心里那个酸。忍不住曲起食指,轻敲她的脑袋,哀叹道:“独独落下朕的,朕可是不满的。”
孟媱非常真诚:“那,陛下想要什么,我也给陛下买?”
他挑眉:“你的钱哪一厘不是朕给的?”
说的是,她如今是穷光蛋,连遮羞的衣服都不是自己的。武元帝这个大尾巴狼除了把宅子赐还了,抄走的家财可没有。她家穷得响叮当,闻者心痛听者流泪啊……
“那……陛下要什么?”
“看你给朕什么。”
孟媱眼珠子一转,把手一摊十分抱歉:“过段时日再给陛下好了,你也知道我没钱,只能自己做。”
就这么说定,常彧倒没有追着讨要,话锋一转问起方才掌柜进来时打断的,她只说了一个“雅”字的话。就是关于那怀抱盒子,盒子里个手镯的青年。
孟媱放下手里亮晶晶的东西们,这回不卖关子了,意简言赅:“很明显,是雅贿。”
常彧眉尾一跳:“雅贿?”这个词一听便不是什么好词。
“嗯!”
“说来听听。”
孟媱清清嗓子,以示郑重:“天子施政一手与民休息,一手狠抓贪官,抓到就是砍头,作为施政者本身,陛下想必是最清楚的。于是,在这种大环境下,贿赂变成了件要命的事。然而,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下头的人想孝敬上头自然要找更稳妥的办法。譬如方才那个年轻男子,手里拿的不过是普通的手镯子,虽值些银钱,但对于官宦人家来说就仅仅是个破烂罢了。可他却从雅间里头将之买走,价钱定然是不菲的。既然价钱不菲,那在我撞掉这块手镯的时候,他就应该惊慌失措仔细检查是否完好。可他的表现,陛下也看到了,并不是很关心这块贵死人的镯子坏掉没有。”
她娓娓道来,常彧则洗耳恭听,听到此处,他眉头深锁,显然把这里头的不合理放到心里细想过一番,已然觉得事情恐怕不简单。
“继续说。”
孟媱喝了一口他斟的茶,往下分析:“所以,我断定这是雅贿。所谓雅贿,便是当官的将自家不甚值钱的东西放到古玩店或者珠宝店寄卖,想要行贿的呢,就将这些东西以高价买走,回头登门送上。虽然送的是礼,但表面看起来送的不过是普通玩意儿,连贿赂都算不上。买家相当于花钱买了东西,最后连同东西和金钱都给了卖家。又或者,买家只留下姓名,由店主牵头,双份连面都不必见。”
常彧眉头深皱,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等污糟手段,遂咬牙切齿,猛地一拍桌:“这帮混账!”
孟媱继续分析:“方才那青年像是个读书人,可眼神呆滞没有半分激灵样,想必已经屡次名落孙山。春闱在二月份,他完全有可能逼急了给主考官送礼。”
这倒是讽刺,有才干的人不肯入朝为官冒风险,没有本事的却想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这大概就是有本事的怎样都有口饭吃,没本事的却只能冒险另寻蹊径。
常彧很有些不解:“这种事因是秘辛,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孟媱耸耸肩,语气颇有些感慨:“嗐,凉州那个地方天高皇帝远,狠抓贪官也抓不到那里,这种事早不新鲜。况且,新改县还有个刮地三尺的周县令呢,这父母官一做就是八年,连调任都走了关系,死赖在新改县作威作福。”
一番话说下来,“微服私访”的武元帝俨然对当今天下有了新的理解。但见他冷俊的脸上渐渐蒙上冰霜一层,冰霜下埋藏着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这把怒火不管烧到谁身上,都要命。孟媱并不害怕,相反,她对皇帝的反应十分满意。
正如她算计的那样,不管大哥能做到哪一步,如果她自己先成为一个对皇帝有用的人,至少这个后位她可以坐稳。她不仅可以告诉武元帝这些他平素看不到的肮脏事,还能告诉更多他百姓的诉求。
要她做一个用完就扔的草纸,不可能!
“好在是已经派人跟着此人了。”常彧叹罢一口气,转又笑道,“算你立功一件,朕记在心里了——时间不早了,去望珍楼,朕定了你喜欢的菜。”
算立功一件!孟媱那个澎湃与激动,一听说还有大餐吃,更是心花怒放。说实在的,昨晚的宫宴虽然有山珍海味,可她吃得实在不痛快。
望珍楼离得不远,是家老店,好些年前她便爱吃这里的招牌,时常差人提着食盒买几盘回家。老实说,她就是个见了美食走不动路的饭桶,寡淡了很多年,肚子里的馋虫一朝醒过来,颇有些收拾不住。
常彧则仔细观察着她脸上的小表情,尤其对她偷偷咽口水的小动作非常满意。她这好吃的小毛病他都记在心里呢,他记得,孟媱吃得倒不算多,就是什么都想尝尝。能吃是福嘛,即便饭量大一点,那也无伤大雅。
昨晚她就很能吃,把孟昇的那一份都干掉不少。
进了望珍楼,孟媱乖乖坐在包间里,等着小二上菜。不得不说,和武元帝出来这趟收获颇丰,不仅得了一堆珍宝,还有一桌好吃的。当然,最大的收获是和这位天子的关系往融洽的方向更进一步,过程非常顺利。
等了没多久,小二开始上菜。常彧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她想吃那块鲜香藕丁,遂执起筷子很自然地夹了一块放进她碗里。孟媱憨笑,就在她夹起藕丁准备享用美味的同时,薄薄的木板隔起来的隔壁包厢里隐隐约约响起一个故作神秘的声音。
“立新后这事儿传了一天,早不新鲜了!你们听说没,这位未来的中宫,是有未婚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