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君浮沉》丑爵

2、章二

　　我原以为父亲不过随口一说，却没料到三日之后，整个凡城都知晓了卿家三小姐卿珏将要出嫁的消息。

　　春日之晓，晨露未散，我在绣楼里听闻此事又恼又气，贴身伺候的丫头赶忙上前劝慰，柔了声音道：“小姐，虽然那陵松公子家道中落，可是终究是名门之后，又生得一表人才，老爷阅人无数又对小姐宠爱有加，他为您选的丈夫，自然是不会比别人的差的。”

　　我当然相信父亲的眼光，亦明白那日身着青衣的陵松公子他日定非池中物，可是，我毕生心愿不过是隐于山林，除却红尘了无纷扰，陵松那等蒙尘美玉于我，终究只是陌路。

　　咬唇沉思，那些翻涌的思绪在心里渐渐淀了去，我脑里不由浮现出往昔父母的那些谆谆教导和细心疼爱，将眼睛闭了，一瞬间好似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躺倒在屋内的那张竹制靠椅上，声音倦淡，道：“好。”

　　便这样嫁了。

　　选布裁衣耗去两日，置办喜堂发放请帖全然都不需我费心，时间好似细沙漏于指尖，我整日只能待在这小小一方绣楼，任喜娘和丫鬟端着下巴，为我试妆。

　　柔软的丝巾沾了水，小心地拭上我的脸，由眉到眼，我心里无端酸楚，眼泪竟然应声而出，豆子一般溅在丫鬟的手背上。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她好像被热水灼伤一般迅速抽回了手，我小吸一口气，抑下鼻尖的泣意，抬指随意拂去面颊上的泪痕，笑道：“不过想到将要离家，一时心酸罢了。”

　　整个屋子在瞬间沉默下来，这些平日里同我贴近的丫鬟此刻都噤了声，将头垂得老低，我隔着半垂的长发去看她们，便只瞧见那不断抖动的肩膀，压下了低低的啜泣。

　　喜娘在一边看得心酸，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我不自觉笑出声来，自行取了桌上的胭脂，用指尖挑出一点在手背上画开，慢慢描上我的脸颊，道：“是这样么？”

　　“小姐。”花袭最先上来阻了我的动作，眼眶发红，“您不要勉强。”

　　我努力吸气，尽量让脸上的笑容生动起来，道：“不会勉强，嫁人，多好，就应该欢欢喜喜，不是的么？”

　　“对对！”喜娘赶忙上前来打圆场，对着一边呆立着的丫鬟使一个眼色，她们终究是回神过来，也拭去脸上的泪珠，上前来为我细细描眉。

　　*——*

　　出嫁的那日鼓乐喧天，几乎凡城所有的街坊邻居都跑出来瞧这一场热闹。

　　坐在轿内，外头是欢天喜地的唢呐，爆竹声声入耳，还有孩子们惊奇的呼叫，绕着花轿一路欢笑，红色的盖头笼着绾了发的头，终究是说不出的沉重，好似罩在心上的一面网，让人窒息，却无处可逃。

　　轿行得很缓，偶尔会随着轿夫的动作而规律地上下颠簸，大红的盖头阻隔了所有的视线，只余下边沿线下交叠的一双手，带着些许紧张和不安，微微颤抖，似乎是在诉说主人内心的慌张。

　　我浅浅地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试图让自己再多感受一下已经远去的自由的气味，入鼻的却是浓烈的脂粉香味，昭示着这个出嫁的闹剧。

　　隔着轿门依稀可以听见人群中的道喜声，或高亢欢愉，或阴沉带讥，一切已于我无关。

　　花轿慢悠悠地荡着，记忆中，照这样的速度应该是行到了镇里的那一个青石板砌成的石桥。侧耳倾听，却不闻那静静流淌的溪水，只有几欲翻天的闹，噼噼啪啪，不绝于耳。

　　这座桥，曾几何时于我是那样熟悉，无数次，我都曾经独自一人打上面走过，褪下繁琐的鞋袜，□□着双足，享受着只属于孩子的乐趣。

　　那时不过是方能束发的稚儿，将刚刚长过肩膀的柔软短发结成两个小小的束儿，父亲还曾揪着我的发辫笑我乳臭未干，此时，画面却忽然换成临走前父亲手上那隔绝视线的红盖头，由上而下将我轻轻覆住，夺去了我所有的年华。

　　眼睛酸涩，已落不下一低眼泪，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留下几个小小的月牙印子，好像娃娃脸上咧开的笑。

　　轿停下，我的心一惊，竟然这么快就绕城一周，回到喜堂了。

　　隔着轿门依稀可以听见人群中的道喜声。未及回神，光线突然充盈了整个轿室，有人在门口轻声唤到：“夫人该下轿行礼了。”

　　我微微点头算是应允，将手伸出，任她带着下了软轿。

　　视线还是局促，看不清前面的路，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到底会踏向哪，更不知道那一步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只是能够感觉有人拿了红绸绳来，将一端交于我，另一端，怕就是那日烹茶——今后要我侍奉一生的那个他。

　　小心地斜着眼睛扫过去，只看见干净的鞋子和雪白的底子边踩在打扫地干干净净的路上。大红的喜服只能窥个裤角，光滑的绸布映着摇曳的烛光让人恍眼。

　　轻声叹气，绸绳那边隐隐传来一丝微不足察的颤抖。是喜？是怒？是忧？是气？

　　唢呐声渐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最后的话语叫出，堂内已闹成一片。有人上来引了我到后院的新房，他自然是留在堂内招呼前来道喜的亲朋好友。

　　走的时候忍不住想向掀起那隔绝了一起的喜帕好好仔细瞧一瞧那人的眉眼，可是脚步匆匆，这样的场合，终究是由不得我那般的胡闹。

　　*——*

　　夜渐渐近了，月上柳梢，灯穗留风。

　　前面依然是人声鼎沸，静悄悄的喜房，却没有人声。

　　端坐在床沿，十指交错，心里的翻腾难以平复。

　　整个喜房花烛噼啪燃着，我仿佛能听见自己惴惴的心跳和鼻尖不安的呼吸，手指交缠，绕着喜袍的皱褶，掐出一朵又一朵的红花。

　　因为等待而愈发拉成的时光，意识有些迷糊，我正要倦倦眯去，只听喜房的门忽得被人推开，发出一声凄厉的声响，我一惊，吓出半身冷汗。

　　眼前还是火红的一片，我能够猜想他此刻的模样，却听不到一点声响，忍不住开口，想要唤他。

　　面前忽然风动，反应过来时，喜帕已经被他拽下，随意地扔在一边铺好的床上，突如其来光线让我睁不开眼，还半晌才能将眼睛睁开，去瞧他的模样。

　　是比料想之中的要好得多，眉眼俊朗，眼波淡淡，两人便这样对望着，他身型一动，走进床榻，将我身后的锦被掀开。

　　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有些呆愣地盯着他看，只见他忽然从身上翻出来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中指狠狠一划，顿时血珠子便顺着他的指尖溢出。

　　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血珠子被他蹭在了床单上，晕开来一块红斑，末了，他松手将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看着我道：

　　“从今日起，我便住在书房，你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