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忆斯

3、拜师

　　说书先生来到孤天村的时候，方丈已经在山中往外守望了五日。初见那个穿着灰色长衫的人影方丈有一瞬的愣怔，而后扬起一丝笑容，摇着头转身便回了寺庙。
　　身后树木缝隙外，那抹灰色随即隐入人群熙攘中。
　　彼时，这个说书先生正坐在路边的茶摊上饮着茶，眼睛在饮茶的时间里快速扫视周围的人，心中对孤天村的改变有了一定的概念。正掂量着要去哪儿说书呢，肩膀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
　　他回头看去，是一个本地的青年，长得憨厚，笑得露出一大口莹白的牙。那青年问：“你是方丈的故人吗”
　　孤天村的人总是十分热情且淳朴的。自方丈前几天下山欲寻故人后，每次村里来了生人，他们总要如此问上一句。
　　只可惜他们这一次可能还是无功而返了，说书先生的脸上满满的都是迷茫。青年也不气馁，在说书先生旁边坐下，要了一碗茶，便说起这方丈的事迹来，大抵都是些慈悲为怀救济穷人的事。
　　这些事情，说书先生自己少说也说了不下百遍，实在无味，听着听着便精神委顿地打了个哈欠。青年见状有些尴尬，就停下口中的絮叨，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茶，然后又灌一口。
　　正待说书先生想着他是不是要灌第三口时，青年却猛地放下茶碗，献宝似的对他说：“对了，方丈前几年还收养了一个祸星呢！”说得好像做到这件事多么艰难似的。
　　说书先生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职业带给他的敏感使他直觉有一个好素材在面前。“什么祸星？”他问。
　　见终于勾起说书先生的好奇心，青年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将七年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罢便看好戏状的看着说书先生的反应。
　　说书先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人有些呆了，似乎在想些什么，精神有点恍惚，隐隐间还有些欣喜的情绪一闪而过。
　　青年不由露出失望的神情--怎么和前几天那些人反应一样。无趣地将茶一股脑地倒进肚里，他起身说了句“我走了”便抬脚打算离开。
　　“且慢！”说书先生突然回过神来叫住他，“你知道那寺庙在哪里吗”
　　青年转身挠了挠头--怎么又和那些人一样的问题？然后他告诉了说书先生寺庙的位置。
　　说书先生道了声谢，在桌角放下钱后就起身径直往孤天峰那边去。
　　青年看着那在人群中显得有些萧索的灰色身影，皱了皱眉，呢喃道：“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站在原地思索片刻，他恍然，一拍自己的脑门，“你怎么这么蠢啊连先生都认不出来了!”
　　骂完自己后，他在街道上跑起来，大嗓门里跑出来的声音响遍半个村子。他说：“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这一句话好似一勺滚烫的热油淋下，整个孤天村都沸腾起来。人人皆传着：“先生来了!”，竟是一片比过年还有欢欣的气象。
　　而此时说书先生正漫步在山林中。鸟儿偶尔的啼叫隐在叶子时而与风相撞的闷响中，除此还有远处若有若无的木鱼声和他踩踏土地与落叶的声音，配着这眼前清幽不似人间的翠碧，竟仿佛真的心静如水，感受到那远离红尘喧嚣的一片净土。哪里知道刚刚经过的村子此刻正热闹非凡？
　　许久，他终于到了那个寺庙门前。看去，这寺庙简陋得很，几阶石阶之上是一扇稍嫌破旧的木门，飞檐下没有写着寺庙名字的牌匾。这个寺庙，隐入万千寺庙的统称之中，亦不想在其中留下自己的名，倒真像那家伙。
　　说书先生笑了，笑中夹了几分叹息。他走上前去，正欲拍门，行走间目光却凝在了一旁的树上。
　　他脚下一转，拐到那棵树前，微颤的指尖轻轻抚上苔藓间的痕迹，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须臾，他闭上眼睛，心一狠，全掌覆上，顷刻掀下了整块树皮，包括树皮上的苔藓。
　　树皮落在他脚边，带着绿的一面对着大地。说书先生睁开眼，目光有些冷然，深吸口气后，无视这块东西，大踏步走上寺门，直接将它推开，走进去。
　　走入其中，方知何为大道无求。入目，不远处即庙堂，一张掉了漆的红木桌子摆在金身佛祖面前，案上一片清净。佛祖狭长微眯的眼眸中是慈悲的光，面上似乎还有一丝微笑、怜悯而俯视众生的微笑。桌前的地面上还放着几个蒲团，微微有些发黑。一蒲团上有一和尚正跪坐着，规律而空灵的木鱼声音丝丝入耳，亦入心，霎时驱赶一切浮躁。
　　走入庙堂中，才听得那和尚嘴里细碎流出的经文，轻，却重重地震撼心灵。他不再上前一步，愣愣地等着和尚把经文念完。
　　这一声声呢喃似的梵音，唤起了他心中的眷恋。他不由笑了--当初，那家伙，便通透如斯……
　　他笑的声音有些大，惊扰了虔心入境的方丈。方丈身体似乎僵了一下，站起来回身看着来人。
　　“好久不见。”方丈微笑着说道。
　　说书先生抚着下颌，端详着面前的老友，目光从他光溜溜的头，下到白胡长长的老脸，再到他身着的一袭袈裟。末了，嗤道：“真是个神棍。”
　　方丈仍在微笑，“老衲只是看破红尘了而已。”
　　“得了，看破什么红尘，真看破红尘你连佛都不会拜。还易容装老？”说书先生嗤之以鼻，退几步盘腿席地坐下，“说吧，那雁儿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想，”方丈也盘腿坐在蒲团上，“孤天雁子。”
　　说书先生上身直起，眼神闪烁。须臾，叹了口气，“果然……”顿了一下，问道：“寒怎么样？”
　　“他？大概还不知道吧。”
　　“也好。”说书先生两手撑在身旁，身体后倾，头微仰似在看佛，眼中却是一片怅然：“晚知道些，总比早知道要好。”
　　方丈默然，安放在腿侧的双手却不由攥紧了，许久，松开。“该来的，总会来。”
　　说书先生颔首，收拾了下心情，托着下巴看方丈，“那你找我来干什么”他每年都会到孤天村一趟，结果这么多年了才知道这家伙躲在山里玩出家。他不可能为这件小事暴露自己的踪迹--不值得。
　　“雁儿是个天才，在我这儿只会蹉跎岁月，我想请你教导雁儿。”方丈也不扭捏，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请求。
　　“关我什么事？”说书先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事关他的未来……”方丈隐晦地提醒道。
　　说书先生恍然，又道：“那又怎样？”
　　方丈气结：“你故意的吧”
　　“对，我故意的。”说书先生毫不犹豫地应道。方丈反而愣了一下。这空隙里说书先生就说了起来：“我就是故意的。让这孩子好好在这里长大不行么非要在危机没有出现的时候说未来，未免太杞人忧天了不是吗而且，”他语气愈发咄咄，“你真的想让他们重蹈我们的覆辙么”
　　方丈被这一番话语炸得发晕。静下来捋了许久，他突然笑了，笑得放肆。“原来东陆第一强者，也会怕啊”
　　说书先生也笑了：“我是人，是人就会怕，我自然也不例外。”
　　闻言方丈收起笑容，面上一片肃然：“那么，怕了，你就退缩？”
　　这一语点起了说书先生的怒意，“我怎么退缩了”
　　“命运，可以抵抗，却不会更改。因为你的所有抵抗都在它的预料之中。除非超脱于命运，否则，所有人都只能顺着它的意而行人世间。这点，我们不是早知道的吗”方丈淡淡道。
　　说书先生沉默以对，右手下意识地搓着软软趴在地上的长衫下摆。
　　“我们这些人啊，在命运面前，除了臣服，就只有面对。你放弃了面对，怎么不是逃避？”方丈质问。
　　说书先生依旧沉默，眼睛直直盯着方丈的双眼，神情却好像飘到了九天之外一样有些恍惚。方丈也不言语，等着他做决定。
　　二人正僵持着，一声清澈的童音伴着鸟鸣传了进来，打断了这僵局。只见雁儿带着他的爱鸟闯了进来。
　　看见坐在地上的说书先生时雁儿有些惊讶--这还是他除方丈外见到的第一个人。“你是谁呀”他眨着清澈的眼好奇地问道。
　　说书先生转头上下打量雁儿，心中有了决定。他脸上扬起亲切的笑，“我是你的前辈。”
　　“前辈？”雁儿显然很疑惑。前辈是什么意思他当然知道，可为什么这个伯伯是他的前辈？
　　而蒲团上的方丈听得说书先生这一言，露出了释然的笑。
　　雁儿此刻的样子着实可爱，饶是说书先生，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发顶，笑里多添几分慈爱。“以后，你就跟着我生活。”
　　雁儿大惊，急急问道：“那方丈呢方丈怎么办？”也许是问得急了，眼中有水雾升起。
　　方丈笑道：“方丈还在这里呀。雁儿，听方丈的话，跟着他，你会得到更好的未来。以后的路……长着呢。”许是佛念得久了，他这话不觉间说得深奥而意味深长。
　　说书先生白了他一眼--孩子能听懂吗果然，雁儿的表情茫然中带着纠结，眉头皱起，真的在思考方丈的话，须臾又添上些许挫败。
　　“别理他。”说书先生站起，转身又蹲下，正想着如何抚慰这颗幼小的心灵呢，眼神一转就看见了站于孩童肩上的雏鸟。他眼神复杂了下，旋即又蕴起笑意。
　　他指了指鸟儿，问雁儿：“这是你的鸟吗雁儿诚实地点头，说书先生笑意更深，他一脸正经地对雁儿说：“你看，这鸟儿最喜欢的，就是有广阔的天地任它翱翔了。你身为他的主人，是不是也要和它一样学会在广袤天地间行走呢”
　　他说的跟真儿似的，把雁儿哄得一愣一愣的，只记得点头了。
　　“跟着我，你就可以做到这些。你看，为了鸟儿，你选谁？”
　　“你。”雁儿答道，然而眼中茫然未褪。
　　“乖！”说书先生摸摸他的头，转头给方丈递了个“一切有我”的得意眼神。方丈收到后回笑，笑得有些诡异，说书先生正觉奇怪，就听得方丈对雁儿说：“这样，他是你的师父了。快叫师父。”
　　“师父！”雁儿是个乖孩子，闻言便清清叫了说书先生一声。
　　说书先生身体一僵，斜睨方丈一眼。你个天杀的，不知道我最恨别人叫我师父吗听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和尚呢你当和尚别拉上我，我还眷恋红尘呢!
　　方丈视而不见，笑嘻嘻的逐客了，“既然你已经答应帮我照顾雁儿了，雁儿就交给你了。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说书先生狠狠瞪方丈一眼，脑中想着这家伙被他踢的画面，一边带着略微扭曲的微笑，牵着雁儿，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出庙堂。
　　“啊”而雁儿却显然没有回过神来，等他记起来要干什么的时候，小小的身体已经无意识地跟着说书先生跨过了门上的坎。
　　忽然，说书先生回眸一笑，笑得有些贼，“方丈，以后要小心哟!”他知道方丈是听得到的，果然，后者远远回了个疑惑的眼神。
　　“万一以后我没故事可说了，拿你来说事也不一定……我四海游历，会到上京，会到锦国，会到壁山……”看方丈的脸色越来越黑，他心情很好地停下了嘴里的威胁，拉着雁儿就下了石阶。
　　出了寺庙他嘴仍不安分，犹自说着：“说这孤天峰里住着个和尚，这和尚可了不得啊……”
　　“哪里了不得啊？”雁儿天真地问了句。
　　这是为说书先生加油鼓劲了，他大笑一声，正要将一个传奇故事连锦带花地说将出来，结果嘴里蹦出“哎哟”一声，一手揉着脑后吃痛的部位，再不说下去了。
　　不是现世报，而是方丈盛怒下忤逆佛祖扔出来的一个木鱼。此时罪魁祸首正“虔诚”地对金身佛祖说着：“弟子有罪，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