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多情不与长守》繁英露浓

7、谁知云开见月惊

　　却不知那日承恩侯在芙蓉苑里说了甚话，气得侯夫人砸了珍爱的八宝琉璃瓶，这等舶来品最是有价无市，原是当日大婚昭仪所赐，寓百年好合，今成流金碎片，祸福难料。
　　一日之后，侯爷亲下诏令，正表小姐之名，为原配嫡妻之女，昔时荒灾流离，今得幸相认，实为祖上之佑，择日开宗祠，入族谱。一时间，内宅人心惶惶，只觉黑云压顶，山雨欲来风满楼，奴仆皆谨小慎微，风声鹤唳，恐一步之错犯主家忌讳，半生尽丧。
　　唯青芜轩内斜风微阳，一株双荚槐迎风招展，青枝柔条，小叶深翠，殊是艳丽。沐嬿婉轻取一朵黄花，细细打量，忽梨涡浅笑，盈盈轻语：“决明之华，鄂不韡韡。”娡嬷见之，亦眼带春风，笑意满脸，“然，双夹黄花发，忘忧碧叶齐。看人低眉顺眼，出乖露丑，当真快哉。”
　　嬿婉摘落一瓣，细细嗅开，满鼻芬芳，闻言却眉头蹙起，叹道：“心若不欺，自扬眉吐气。阿母着相了。”
　　娡嬷连声称是，“小姐清明。佛曰：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善。阿母，切勿叫乱花遮望眼。须知混沌尚待凿，青冥未有梯。”说完，素手一扬，弃手中黄花，复取腰间锦帕，轻拭指尖，不复彼时笑意。
　　见嬿婉眼有忌惮，娡嬷一时怔忪，温言而劝，“阿难，阿母知你心有千结。只他肯认你为嫡长，可见心意之诚。纵前嫌不得弃，来日犹可追。”
　　未待言毕，只间嬿婉朱唇轻扬，似笑非笑，冷意森森，“便是我想父子欢如故，也需他有心全两生。倘有一丝情义，便不会叫我为嫡为长，作那子氏妇人眼中钉、肉中刺。烈火烹油，焉知是鲜花着锦之盛？”娡嬷再欲辩驳，只听嬿婉一声“阿母，莫忘后宅是何人天下”，便哑口无言，忽又想到，“若侯爷有心相护，谅她也不敢僭越。”
　　嬿婉知娡嬷已有意动，若不张本继末，怕心生嫌隙反倒不美，忙说：“阿母，我自知你盼我父慈子孝，里闬乐从。只莫忘你我初入侯府，他百般推诿，怎得你一纸婚书便前尘不问，自回心转意。他恐你投鼠忌器，焉不知你何敢玉石俱焚。况民不与官斗，他即贵为承恩侯，天子郎舅，怎会俱你我妇孺小儿！”
　　娡嬷闻言有理，多有动摇，只尤未死心，“如此这般，侯爷岂非自误前程。夫人于我，颜如舜英，德比孟姜，只……比那子氏妇人，终叫门楣误。”复一声长叹，许是感怀身世，悲从中来。
　　嬿婉不忍言语伤人，却不愿娡嬷错将狼人当良人，“这便是承恩侯高明之处。以退为进，不破则不立。穷儿乍富，本不容世族，且后党虎视，与其受人攻奸，不如自毁清名。乱世求生，妻离子散，言辞矫饰，倒留不弃糟糠之美谈。”
　　“只，虽有虚名，却难免得罪子氏，再无帮扶。”
　　嬿婉一声长叹，道娡嬷虽九折成医，却长困四方天地，短了格局，只得伸手指天，“子氏著姓，比之天家却又如何？”
　　“这……自是皇恩浩荡。”娡嬷不明，侯府内事与天家何干。却听嬿婉压低声音，“阿母，莫忘天家生母亦伎人出身。若非赢后无子，安得大宝？只登位来，士族多有相欺，这才扶持寒族，成朝堂两势之争。承恩侯认我为嫡，便是上表心意——远士族，亲寒族。天家自不怒反喜，只作郎舅一心。世态便如翻覆雨，我之卑贱，昔如耻恨，今为其幸。承恩侯再进一步，尤未可知。”
　　娡嬷犹疑，“承恩侯贵无可贵，何以再进？”
　　嬿婉取下簪发步摇，交于娡嬷，只见上刻展翅金乌，下缀五彩流火，“此乃昭承恩侯所赐。”娡嬷大惊，“这等逾制之物，小姐安可佩戴？”
　　“阿母，儿若入皇家，便算不得逾制。”见娡嬷尤似不解，复又道“太子妃位，承恩侯志在必得。放眼侯府，谁可相搏？”
　　娡嬷接道，“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妤女之心，昭若明月。”
　　嬿婉摇头而驳，“非也，妤女矜贵，王谢风流尤可配。可叹，门楣过盛，难容天家。东宫位稳，无需强戚，唯求清贵，士族之女自难相配。儿自不同，丧母长女，身贵命轻，何以弄权，倒是良配。且若入东宫，比之妤女，儿所凭依仗唯承恩侯府，敢不降心相从？！阿母，你若为承恩侯，又作如何成算？”
　　娡嬷听罢，心有起伏，浊眼带涕，不知言何，唯一声长叹。嬿婉心有戚戚，知娡嬷信之□□，却怕野火摧残春又生，复又道，“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我自猜疑，不敢断言。端看四年后大选，若推我入朱墙，便是踏我登青云。”
　　娡嬷气若游丝，悠悠而言，“果真如此，你我自不必心软。”
　　话音刚落，见虞嬷嬷自院门而入，躬身一福，满脸谄笑，“大小姐安。奴奉夫人之命，请大小姐入宫觐见懿昭仪。”
　　娡嬷侧目而视，冷哼出声，“吾等禁足思过，不敢出院。夫人此举，莫是要再污小姐个不敬之罪。”
　　虞嬷嬷闻言，谄媚更甚，直笑得满脸褶皱叠起，“误会误会，只恨那红裳贱婢，错取锦缎，却恐责罚，多有攀诬，才叫生了误解。夫人已下令打杀了红裳，叫大小姐出气。”
　　娡嬷暗恨，红裳妖娆，多有献媚，怕早碍其眼，借机打杀不足，还要栽阿难个锱铢必较、刻薄寡恩之名，当真心毒，忙道，“红裳是夫人面前一等得意人，我等妇孺寄居侯府，尚难自保，何敢号令。夫人是赏是罚，与我等何干，莫要乱牵是非。”
　　虞嬷嬷怕迟则生事，不欲再逞口舌，连声应是，“老奴只奉命行事，大小姐心善，当不与下人为难。”
　　如此恭敬倒叫娡嬷无法怨怼，见嬿婉颔首，自唤来采葑采菲，鱼贯而去。
　　忽见黑云拢，寒风起，双夹花簌簌，一地芳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