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多情不与长守》繁英露浓

8、小荷才露尖尖角

　　待得入芙蓉堂内，见侯夫人端坐上首，粉香融脸胭脂润，头梳如意飞花髻，簪九股金步摇，身着蚕清深衣，纯缥上下，缚采组绲带，端得是富丽堂皇，贵气逼人，只眼角细纹深深，憔悴必现。
　　沐嬿婉肃揖问安，道：“婉女请侯夫人安。”
　　侯夫人一改冷色，慈眉善目，和柔温言，“何须多礼。婉女前番多受苦楚，幸侯爷英明，勿使明珠蒙尘。只尔即如宗谱，再唤侯夫人岂非见外，当唤母亲。”见嬿婉眉心蹙起，复又道，“婉女，莫非因前事生怒？母亲偏听偏信实是不该，这厢与婉女赔礼。”
　　嬿婉见此，心中慨叹，侯夫人当真能屈能伸，这般慈母像倒叫人发作不得，忙屈膝而跪，“母亲如何使得，是儿……儿……”一时哽咽，全似那小儿委屈之态。
　　侯夫人取下腰间素帕，轻拭眼角，复扶起嬿婉，恨道，“若非刁奴挑拨，何教我母女生隙。”嬿婉只作未闻，垂首嘤嘤，好不凄凉。
　　侯夫人见状，安抚嬿婉，“儿莫再伤心，往后母亲定不叫你再受欺辱。此番形容如何见得昭仪。”复唤来人，“快打水来，为大小姐净面。”
　　嬿婉恐过犹不及，应言：“婉女听母亲的。”
　　一时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端的是戏真情假。
　　……
　　乘坐白铜饰犊车一路往未央宫而去，待得元武阙便见懿昭仪早早遣人候着，黄门满脸堆笑，极尽谄媚，引二人直往昭阳殿去。
　　未入殿内便已有婢子通秉，未几见懿昭仪疾步而出，唤嬿婉进前，携手揽于怀内，直呼“儿啊，儿啊”，一语未终，泪如雨下。一旁侯夫人陪着伤心，一时间满殿只闻嘤嘤声。嬿婉想起娘亲往日所说，“瑛女心善，念着往日情谊也必待儿几分真情”，感到臂弯又紧了紧，倒也卸下几分防备，软了身子呜咽出声。
　　一番唏嘘，懿昭仪唤人打水洁面，正了衣裳，拉了嬿婉坐于下首，倒叫侯夫人退让次座。嬿婉知这般不妥，几番推拖不得也自安然，方抬眼细细打量，只见昭仪挽着两博鬓，头安金步摇，耳系明月珰，端得是富贵逼人。素闻昭仪宠冠后宫，如今一见果非虚言！
　　尚不及多思，已有宫人奉茶而来，一时引了嬿婉目光，见那凌霄芽随茶汤漾动，似活鱼戏水，闻有唼喋，煞是有趣。懿昭仪见她瞪着双眼，看得痴了，不禁起了逗弄之心：“婉女瞧甚瞧得迷了眼！刚褪了兔眼，又成了牛眼。”
　　一番话说得嬿婉双颊绯红，侯夫人忙接话：“小儿无状，娘娘勿怪。”
　　懿昭仪见嬿婉悄悄翻了个白眼，心里好笑，道：“无妨。这茶却是新鲜货，泾县新贡上来的，陛下爱若珍宝，本宫这儿也就只得了几两。今儿叫弟妹和侄女尝个鲜。”
　　侯夫人奉承话张口而来，“谢娘娘赏。满宫里谁不知娘娘最得陛下爱重，膏粱锦绣无不紧着娘娘先来……”话未完，却见懿昭仪盯着嬿婉，目露沉思，忙收了嘴也投眼望去。
　　只见嬿婉腾挪茶盅于鼻尖，嗅得醇和清香，复轻啜一口，眯了双眼，忽觉清思明朗，尤胜羽客醉流霞。
　　侯夫人见这般情状，心间鄙夷，“乡野丫头，偏充那大家闺秀”，有意叫其难堪，“婉女可品出甚味？”
　　嬿婉放下茶盅，轻道：“茶香浓郁，味饱满清奇，只怪在清甘中似有咸鲜。”
　　侯夫人轻嗤，心道果不其然，方斥“婉女妄言，茶涤荡杂尘，速拒荤腥之物，焉有咸鲜之味！？”复向昭仪见礼，“小儿课语讹言，叫娘娘笑话。”
　　懿昭仪摆手，轻笑道，“无妨。婉女并非妄言。此茶确为荤物，唤作琴鱼茶。”
　　忽眉头轻解，嬿婉恍然，出言相询，“可是那‘琴高一去不复见，神仙虽有亦何为’的琴高？”
　　懿昭仪颔首，“婉女多识，只琴鱼素作羹食，此番以炭火烘制，存其绵长纯鲜，确为首创。”
　　不想盘中佳肴亦可作茶中精品，嬿婉叹道，“小子受教。”
　　两人一来一往，对答如流，昭仪侃侃而谈，嬿婉旁征博引，叫侯夫人难插言半句，只越听越心惊，暗道：“终日捉鹰，却叫鹰啄了眼。原作尺泽之鲵，倒似扶摇鲲鹏。便是妤女自小细心教导，也断无此番见识，就是自己也自叹弗如。此女必有古怪，其母虽读书识字，但习的是风月之道，何来这引经据典？只怕此番非孤女投奔是来者不善！”
　　待得茶添三盏，侯夫人起身告辞，携婉女归府。
　　待得暮时，承恩侯携妻子娇女共付前厅迎客，可见来人身份不低，原是昭阳殿大监竖雍。区区寺人原当不得这般礼遇，奈何自幼服侍天家，情谊深厚，若非昔时天家怜昭仪太子根浅，何肯离了这心中一等得意人。便是昭仪如今位稳也多仰仗竖雍，承恩侯何敢怠慢分毫？！
　　却说两方几番寒暄，竖雍方道明来意，言称侯府嫡长小姐秀外慧中，得娘娘喜爱，另赐表礼贺归府之喜，呈上略节，见是宝研一方，金银盏二只，紫金如意笔锞十锭，红菏菡萏宫缎四匹。这原也平常，独其中一颗锦瑟悬黎珠殊色绝异，是昔日降国楼兰之传国至宝，昼视之如星，夜视之如月，最得昭仪娘娘珍爱。嬿婉低眉垂目，叩首谢赏，端得是宠辱不惊，惹得竖雍也多瞧了几眼。唯婍妤一旁瞧红了眼，暗恨母亲偏心，非要抬举那乡下丫头，叫她夺了自己的心头好。
　　是夜，青芜轩内烛火皆熄，嬿婉森然独坐，倚月细细端详悬黎珠，顿觉传言不假，果是夜来双月满，彩逐灵蛇转，形随舞凤来，只明明灭灭间似涌肃杀之气。另一厢，承恩侯如坐春风，怡然自得，概因昭仪娘娘私笺中一行字：
　　霜经白露，凤栖旧秋梧，沧海遗珠未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