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多情不与长守》繁英露浓

5、一别十年两相异

　　话说那日延摔门而去，往那酒肆打了一斤烧刀子，回了车府廨署，却不料府中默默，竟无人同饮。
　　延箕踞于中庭阼阶，举杯邀月，酒入愁肠，忽见杨花榆荚漫天纷飞，忆得昔日汉阳市口遥相作别时，柳丝榆荚亦芳菲，片片飞落迷人眼。原当青山别绿水，世事两茫茫，却不想得幸再相逢，山盟共海誓。
　　只人心最思变，昨日情今日恨，谁可言说。
　　延思素必无真心，区区一婢尚有维护，结发之人却处处鄙薄，得此良机只多番推辞，说甚夫妻同心，不过各有思量，只怨自己识人不清，错将恶妇当贤妻。思到伤心处，不免一杯又一杯。皆说一杯酒烈喉间，两杯酒慰风尘，三杯酒醉余生，只烧刀子这般烈酒，今日却叫人越喝越清醒，心间唯觉烈火熊熊，即怒且悲。
　　待得次日，料峭春风吹酒醒，延只觉头疼欲裂，复一想忆得昨日多有失言，泄得心中所思，恐素果真遣娡离去，如此倒当真竹篮打水一场空。
　　忙正了衣冠，出城往北端赶去，只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我只卖了娡，素伤心几日，见得无可作为也便只得安分。”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好，一来得了银钱可上下疏通，二来也叫素看清谁为家主。
　　一路仆仆风尘，回得家中却见房门紧闭，了无烟火气息，推门而入，哪还有半分人影，只闻得隔家妇人入门问到：“延大哥，昨夜见你家娘子和婢子拾了行李，走得十分匆忙，问她何事却像那锯嘴葫芦，一声不吭。你家娘子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个安分地，别是更什么野男人跑了吧。”
　　延只觉神魂剧裂，哪有心思再听这无知妇人的奚落，只脚步踉跄往城中赶去，一路跌撞，见人来人往，心中惶惶，思：“素无亲无故的，又能往哪里去。”复又念起：“她日日嫌我，莫不是又回了光禄勋府，伺候那四旬老头，可得那锦衣玉食。”越想越觉有理，不免怒从心起，“真真下贱，清白娘子不做，偏要干那迎来送往的勾当”，一路脚下生风往光禄勋府赶去。
　　待见得黄阁墩石，想自家三间草屋，自惭形秽，忽又怒气翻涌，使力扣门，待得一旬方见人应门。
　　来人斜眼打量延一身粗麻短衣，便冷哼一身，霎时叫延抽了气概，手脚发软，怨自己：“区区门史已是一身绸衣，比那富裕商贾都体面几分，我当真昏头，来此触甚霉头。”忙陪着笑，低声下气：“门史见礼，我娘子原自府中而出，今日入府拜见夫人，我此来接她归家。”
　　门史听罢，这才略直身子，道：“你娘子何人，今日确有出府婢子求见。”
　　延急忙应道：“原唤素姬。”只见门史立换了神色，言辞历历：“素姬得夫人恩慈，早已出府，自过日子去。尔等小子，此番前来，胡言乱语，是甚居心。”延刚欲出言辩驳，只听得：“莫再纠缠，否则叫你一顿好打”。
　　延见门后不知何时立了几彪形大汉，手执敲扑，忙吓得仓皇窜去，却不知门史轻声一叹：“哎，素姬眼盲，识人不清”，门后传来女子哭声呜呜。
　　可叹劳燕分飞，自有因由。只怨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只此乃后话，却说延自窜去，心头越发恼怒，口中念念：“看家走狗，仗势欺人，若叫我生发，必报今日之恨”，又怨道：“若非素离家而去，我怎会受得此番羞辱。往常旁人劝我戏子无情，我愣是不信，不嫌她清白不再，娶她作正头娘子，倒贯得她翻脸无情。当真风尘打滚哪有好货。如此也罢，只当前尘尽去，再无相干。只可惜何处筹那三千贯。”
　　故事到此，原也无甚可说，不过伎人骑奴一场笑话，却不料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一朝享荣华，得意频相顾。原说瑛入永巷，只当不丧于宫闱倾轧，也自垂帘几度青春老。
　　却不料一朝得幸侍君王，偷趁云雨结珠胎。可巧一举生得皇子，敬安帝大喜，盖因年过而立膝下尤空，虽有十女却无一儿，惹来诸侯虎视眈眈。如今江山有嗣为继，如何不喜，复擢瑛为昭仪，次为皇后，视丞相，爵比诸侯王，居昭阳殿，另赐号为懿，取“懿德可嘉，爵禄宜永”，可见隆宠。
　　如此加封本已逾制，前朝后宫多有怨言，只敬安帝素刻薄寡恩，自承帝位，善用雷霆手段，今连罢三卿，如此人心惶恐再无异声。敬安帝尤嫌不足，另加恩于延，封承恩侯，位二十等爵位首，以一县为食邑，加赐沐姓，取承沐君恩之意。须知彼时，平民奴仆皆有名无姓，惟士大夫之流才可称姓。帝赐爵禄本是平常，惟有赐姓方显天恩浩荡。可设宗祠，福泽子孙，寻常黎庶何敢做想。如此恩赐皇子母家，到叫人别有思量。
　　延，如今当称承恩侯，富贵得意如登天，求娶丞相嫡长孙女，子氏妼女。子姓尊贵仅次皇室轩辕，须知商始祖偰，为舜之司徒，受封于商，赐姓子。如此高门大族，又兼嫡支嫡女，若非见承恩侯姊或可再进一步，如何肯下嫁。自是十里红妆，九十九抬陪妆朱漆髹金、流光溢彩，待得良辰吉日，更是鞭炮响、锣鼓喧，天子主婚，一日热闹非凡。
　　当真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恩无涯。承恩侯如今娇妻新妇，青牛白马七香车，络绎往来皆钟鼎。哪里还记得甚素姬，只盼前缘尽散，往事勿提，自享那泼天富贵。
　　只十年后，一四旬老妪携一总角女童，过府求见，复使等闲平地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