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多情不与长守》繁英露浓

4、你若无情我便休

　　说来也巧，延本欲舍了家当求个白身，再凭相马本事另谋出路。却不曾想原车府典书因病而故，延为讨美人欢心，近来识得几字，强胜白丁，又仗着与车府令有几分香火情，倒是求得份体面，补了从缺。虽无甚官职，但到底成了平头百姓，又在府衙供职，岂不强过马奴百倍。又兼之娶了新妇，不免得意万分，心想那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莫不就是此番滋味。
　　二人成婚半载，道句举案齐眉也不算为过。邻佑往来，见得素容颜娇美、身弱扶柳，全不似自家婆娘膀大腰粗，纷纷贺延好福气。乡下人浅薄，纵知有怪异，倒也不曾多想。如此二人，安家落户，也算自得。延怜素为己弃了荣华，又见领曲妇人粗鄙不堪，更添得意，对素温存小意，莫不听从。素忖延即体贴，娡又周全，不必洗手羹汤，往来妇人皆以娘子相称，无需日日提心、处处低头，纵有不如意也总可忍耐。
　　只自来都说，乍贫难改旧家风。素虽处处容忍，但浸淫富贵十余年，纵弃那锦衣华服，比之乡下妇人又不知奢上几分。延初始倒是事事纵容，每逢领得差饷也总添得铜钗一支。只见过那金银玉器，又怎瞧得上这区区黄铜，素虽知心意，神情却难免带出几分鄙薄。
　　延自来懂识别人眼色，不然又哪能从马奴升作典书，往常心细如发、知情识趣最是好事不过，但放于家长里短却不免埋了隐患。素只当自己最善做戏，却不知一瞅一瞥早落得延眼中，生了不快之意。延又素来要强，概因自小受人揉搓，最受不得他人小觑，素纵有千好万好，只这不敬一条已叫延心生冷意。只总有几分情谊，尚想全那一世鸳盟，倒不好撕破脸面，不过隐忍不发。
　　可叹，世间夫妻虽夜夜同床而枕，却不知床侧之人异梦早生。
　　春去秋来，一岁匆匆。延自作得车府典书，上多打典，下有体贴，处处周全唯恐落人口舌，待得考评之日，果得上佳，不免得意。晚来归家，打得一斤猪肉，二两黄汤，欲与妻同享喜意。
　　席间自斟自酌，延得意非常，直说自己府衙如何如何，娡不时应和，也算融融，唯素近来心绪翻滚，看得桌间一晚红烧猪肉，又想得过往甚珍馐美味不曾过口，不免冷笑出声：“区区典书，何言多谈。
　　延顿一激灵，只觉酒意散尽，怒意陡生。娡见状，心知不妙，忙打圆场：“娘子勿恼，郎君大才，一年已得优评，何愁无生发之日。”
　　一席话说得熨帖，延怒意微平，复又想到一事，喜上眉梢，执素芊芊玉手，温言说道：“娘子勿恼，我知你嫌我无用，只近来倒有一机会。”
　　素闻言，身子微倾，侧耳待听，延知其心思，赶忙继续：“车府令欲赏我个体面，提我作史，如此一来，倒得从九品下，往来可称官老爷，娘子也可做那官夫人，岂不大善。”
　　素闻言大喜，“如此体面，真是天大好事，郎君果有大才。”只延忽皱眉头，挥手打发娡出去，仔细阖门后方出声：“虽是好事，只上下疏通，银钱不菲”，复又伸出五个指头。素小心询问：“可是五百贯”，延摇头，“五千贯。”
　　素连连摇手，惊呼出声“家中只余五百贯钱，便是将我全部首饰典当，也不过凑得三千贯，再多便是一文也拿不出。”昔时，光禄勋夫人虽允其带走素日所用珠钗，只那名贵的皆是入府登册，往常只作借戴，走时便是一粒珍珠都带不走。
　　延见此，立时紧握素双手，好言劝到：“我知家中艰苦，你素日操劳，攒得五百贯作一年嚼用，已是不易。只如此良机，错过岂不可惜。你说可筹三千贯，我自找人再借一千，你想想可有他法，找昔日姊妹再筹得一千。”
　　素自知机会难得，只实在为难：“郎君，莫看我昔日锦衣玉食，出入华盖，只府中不允蓄私财，那月钱全作了人情往来，谁也拿不出一千贯。”
　　延忽收了笑颜，冷了神色，“若非你素日奢靡，日日要那温水洗浴，吃食从不肯将就黄叶菜梗，家中岂能只有区区五百贯。”
　　素听得气哭，虽是多用了些钱银，只如何能忍受整日熏臭、吃食粗糙，况还有夫人所赐百石，何曾花他一文。
　　延见美人流泪，含悲带怯，不免心疼，又软了声劝到：“娘子莫哭，是我口不择言”，复自打了个嘴巴，待得哭声渐止，又压低声音：“只机遇难得，我实在心焦。我知娡曾为府中伎人，只年老色衰，才充作婢子。莫不如将她卖入勾栏，虽是徐娘半老，也总能换得百贯，其余我再想他法。”
　　延自说得头头是道，却不知素美目圆瞪，冷眼森森不复情意，待他识得不妥，只听素破口大骂：“你这杀才，原是打得这般主意。你我曾受牙侩之苦，如今竟黑心黑肠，要将娡推入勾栏肆院。你休做此想。我早已还娡身契。今非昔比，买卖良民，你小小典书莫嫌命长！”说完，便只直直瞪着延，似要辨个真章，看是何等妖孽作祟。
　　延气得肝疼心痛，说了声“无知妇人”便摔门而去。
　　娡躲在门外，听得一丝不差，立时进门将素揽入怀中。素大恸：“果有今日，幸我早还你身契，否则今日叫你如何自处。”
　　娡亦哭得泣不成声，只不停唤着“素姬”。素岂有不懂之理，只搂紧了娡：“我自梳拢，便有你在侧。若非你处处提点，我焉能得保自身。皆说戏子无情，不过风尘打滚，虚情假意看得比常人透彻。你待我之情，我此身难付，总不能叫你晚年凄苦。延郎心狠，实非良人，今他贱卖于你，他日便可弃我如蔽。你我即有夫人所赐，又有一技傍身，纵是再入府执教，何愁无处安身。却不知你心意几何？”
　　娡自顾点头，“姬所言甚是，只我必要于姬一处。”
　　二人悲身世坎坷，心有戚戚，不知涕泗之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