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多情不与长守》繁英露浓

2、相逢何必曾相识

　　昔年汉阳都城有一伎唤素，素衣白裳，芙蓉如面柳如眉，额间一点捧额黄，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怎不道一声销魂？十二岁梳拢盘发，裙下之臣不知几凡，千金一掷只搏美人眼波流转。如此佳人却在桃李年华自赎其身，从此再无芳音。
　　概因素遇幼年同落诱口之少年，少年名唤延，与其姊瑛为父所卖。昔时荒灾连年，人即相食，遑论卖子就食。受伢子驱赶，三人同其他小童从金城一路前往汉阳，缺衣少食，伢子稍不如意，便以麻布裹着木棒，专往人软肉处招呼，棍棍使力，叫人挠心挠肺地疼却不伤皮肉分毫。如此刁钻，也是怕伤了皮子，卖不出个好价钱，砸了手中岂不晦气。三人年龄相仿，同落天涯难免几分亲近，我为你偷藏半口饼子，你为我揉腰抚膝，时日渐长倒得一份情谊。
　　待得汉阳，伢子推小子于市口，往来吆喝，不啻牛羊。只人命轻贱，行人匆匆难动恻隐，惟各府管事、秦楼楚馆挑拣沽价，言辞往来，好不一番热闹。素因貌美，不过一日，便得贵人相中，入了光禄勋府，充作家伎，虽弃良入贱，此身不由己，但总好过漂泊无依，任人欺凌。三人心知一别难见，又伤身世凋零，感一路扶持，奈何身无一物，难作念想，只得挥手泪眼，遥相作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素六岁入红尘，自此红绡学舞腰肢软，霓裳一舞，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虽娉娉袅袅十三余，终云鬓花颜金步摇，不似瑛延二人几番沉浮，遍尝人世冷暖，受尽皮肉疾苦。
　　那日素含泪离去，延即为太仆寺相中，入典牧署左监为马奴，打点饲料，清扫马厩，终日劳苦，满身恶臭，便是工钱也总叫管事欺走。后年岁长成，有了把力气，好狠斗勇，才不至叫人欺辱，又懂得识人眼色，狗苟蝇营，捱风缉缝，才得入车府署左监为骑奴，侍候贵人，随右引马，命贱如斯不过求安身二字。
　　兼之瑛入永巷，生死不知，一墙之隔却是前缘尽断，血脉难续。媖生得容貌平常，瘦弱单薄，又性弱胆怯，若生于富贵人家倒也可平安喜乐，只入得这红墙朱瓦，若无半分成算，如何周全自身、安稳度日，更不必谈甚光彩门户。二人惟求若他日有命相见，可脱去奴籍，寻一处安身，有几亩良田，莫教子孙再受流离之苦。
　　素、延一番追忆，不免唏嘘，女娇娥怨身如浮萍，男儿郎叹命如纸薄。一时默言，唯枯坐相对，两两互望，千言万语倒不知如何开口，待得黄昏落日，各自归府，心余戚戚。
　　朝去暮来，二人念同乡之谊、少时之难，虽偶见一面，倒也往来不断。
　　初时无甚念想，不过两可怜人相互慰藉，只时日一长，倒情意渐深。你投我以木瓜，我报之以琼琚。若得幸一车之隔，延借风吹车帷，窥贵人身侧之红颜；素掀垂坠帷幔，瞧侍右引马之儿郎。四目相对，一笑间诉不尽绵绵情意。
　　话说世风不古，挣扎求生已是艰难，便不甚看重门当户对、冰清玉白，鳏夫寡妇都可混作一堆，遑论伎人骑奴本也登对，都是人下人，何苦再辨个高低。
　　延已二十有一，思家中无人操持，手有余钱，便想脱得奴籍，娶素为妻，也好叫她不再朝歌暮弦、争妍卖笑。素几分犹豫，虽不耐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却也断难舍这富贵荣华，又害怕贫贱夫妻事事哀，一时倒是踟蹰不已。二人不免冷战数日。
　　却巧这日，发生一事叫她改了主意。素在光禄勋府中原有一金兰姊妹，唤作丹，二人自来配合吟唱作舞，一人如皎皎之白月，一人如彤彤之朱砂，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得众人称作双姬。
　　数月前丹得广陵候青眼，索要入府。妾通买卖，何言家伎，光禄勋欣然应允，更陪上奁幌资妆，当真一时风光无两。
　　素虽羡之，却无妒意，盖因十年扶持，虽不推心置腹却也惺惺相惜。家伎不允蓄有私财，素素日不惜银钱，手头也无甚余姿，便连夜绣了幅胭脂花的帕子。
　　隔日赠与丹时，旁人瞧着一副素帕实在寒酸，又见是胭脂花不免出言嘲讽：“素姬吝惜银钱便也罢了，怎得连着帕子都不绣个鸳鸯、并蒂，莫不是怜惜针线”，另一家伎出言应喝：“皆说丹素双姬契若金兰，情谊深厚，素姬此举怕要叫丹姬寒了心。”素惶惶欲取头上金丝八宝攒增予丹，丹却含笑摆手，盈盈移步向府外漆布辎軿车走去。
　　十年相伴又怎会不懂素之心意，丹此去入府，便是连婢妾都不如，用甚鸳鸯、并蒂，岂不碍了大妇之眼。胭脂花意指平安，于侯府可安于一隅便已是天大福气。丹素二人于光禄勋府中历年不倒，得家主宠幸、主母青眼，便是靠得安分二字。否则美人如过江之鱼，缘何是她二姝成了双姬。盖因旁的姊妹不懂，即已落入红尘，身为下贱，便要不得心比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