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多情不与长守》繁英露浓

1、痴小儿惨落责辱

　　八月天，小儿脾气，说风就是雨。原还皎洁满晴天，忽就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只问得玉落珠盘声声响，暮归方得云雨散。
　　彼时灯火起、觥筹错，前院穿堂花厅莺莺婉转、丝竹声响，不知贵人几何。惟垂花门内跪有一总角小童，罗裳尽湿、鬓发凌乱，好不凄凉。奴仆往来，多有指点。如此责罚，恁得心毒。垂花门外众人欢，更称得垂花门内形影单。
　　忽见虞嬷嬷自游廊处来，走至小童处，掐尖嗓子道：“表小姐，瞧瞧您，浑身脏污，真真糟蹋了这身雨花锦。若非您几番抵赖，惹太太动怒，又召得玄冥之怒，您何至如此。到真应了那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太太慈悲，容了您在侯府，拘束着下人称您声小姐，您便忘了自己是甚出身，处处掐尖。太太怜您年幼失恃，赏了您身妆花缎，好叫您体面出席，只您却尤不知足，偏要抢大小姐的雨花锦......”虞嬷嬷自以为字字珠玑，好一顿数落，心里不免畅快，却只见那小童兀自挺着腰板，眉间凛然，脸上何曾有半似愧意，不禁暗唾了声破落户，方又加重了语气说道：“太太称言小姐衣衫不整，今日家宴，不必见礼。又嘱小惩不足，尤须大戒，责令表小姐自返青芜轩，禁足一月，以省己过。”说完不待应和，便扭腰离去。
　　见来人去远，女童便欲起身，只跪了两个时辰，双腿早失了知觉，一步踉跄竟直直跪下，一时吃痛，忍不住呲牙裂嘴。旁边守着的青衣女婢赶紧上前搀扶，这才一瘸一拐地向南厢走去。
　　一路上奴仆见着，不请安问好，只退一射之地，似敬似躲，各种深意唯有自知。女童加紧步伐，本失了血色的脸孔渐渐浮起了红晕，抓着青衣女婢的手愈发用力，只听得耳边断断续续：甚小姐......多是贱种……娼门之女......
　　下人越发说得没边，秽言秽语，叫迎面而来的老嬷嬷听得气红了双眼，正要发作，却见小童轻轻摇头，老嬷嬷心知自家小姐不欲多事，只终究意难平，高喝一声，斜眼在那几个碎嘴的婆子身上来回逡巡，森森冷意吓得婆子四散而逃。
　　老嬷嬷方携着女童进了青芜轩，卧于黄花梨木榻，支使着采葑采菲打水取药。见女童形容憔悴，唇色发乌，知必是着了凉气，忙取来干净衣裳。侍得女童裙裳褪去，只见膝盖青紫，老嬷心疼落泪，不禁气苦：“小姐自打入府，那毒妇便诸多刁难，甚个手段不敢使。今日分明是她使人送了雨花锦，我原道她怎这般好心，不想却是要污小姐个偷盗之名。如此下作，妄称大家小姐。”女童只伸手拭去老嬷泪水，哑着声：“阿母勿哭，你我入府，便知此路艰难。她自诩大妇，哪里能容我，今有贵客，更不欲我出面。”老嬷应和：“果然如此。小姐貌美，甚其姝不知几凡。今太子来访，她哪里肯让小姐抢去风头，自是百般阻挠。只她煞费心机，端看天家如何。”
　　小童冷笑：“她自矜著姓大氏，若非心有所图，何肯下嫁承恩侯这乍富之家。只天家昔日饱受嬴后听政之苦，最忌牝鸡司晨。若太子登位，天家必不容懿昭仪再成嬴后。承恩侯府他朝全身而退已是大善，可笑这一家只盼凤凰于飞，却不省本非梧桐树，安得朝阳鸣凤来。”
　　老嬷闻言噤声，知自家小姐所言不差，自来金帛动人心，富贵迷人眼，身居局中，徒逞六根贪欲；只可怜小童十岁稚龄心思百转，若非身世浮沉雨打萍，何须心较比干多一窍。只一声轻叹，自取了采葑端来的化淤膏，仔细地揉起女童的膝盖。
　　入夜，老嬷嬷在拔步床辗转反侧，终难成眠，忆及入府种种，更是心续不宁。忽听得内房似有声响，忙入得内室，只见小童双颊酡红，眉目紧蹙，盗汗不止，知必是得了风寒，忙唤醒采葑去请医女。
　　待得一番忙碌，已至丑时才侍小童睡去。知这般动静明日又是一番磨搓，又听小童连声浅唤“阿母，阿母”，听得老嬷泪眼姗姗。
　　老嬷一生坎坷，早将人世看尽，原最是冷心冷肠，只小童是她自小看大，爱作心肝，喜怒哀乐系其一身，若非突逢变故，哪里愿来这伤心地。昔时日子艰苦，小童却也日日爱笑爱闹，只自打入府，脸上再无笑颜。老嬷心理原对夫人交托之物几番犹豫，只今恨之欲狂，忽面色一凌，似有决断。
　　却说这般折辱，概因女童以沐为姓，唤作嬿婉，小字阿难，明面上是投奔承恩侯府的表小姐，实则该是侯府嫡长小姐。这事说来话长，且听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