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多娇》江山微雨

3、旧情

　　沈如玉骨子里总是瞧不起他的。

　　她是江南第一首富沈老爷的掌上明珠，她是当今圣上最器重的燕王的小夫人，他又是什么？
　　只不过是沈家的一个家仆。

　　阿南恨极了她说起燕王时，那炫耀似的口气，仿佛一把刀子捅进了他心窝，顷刻间鲜血飞溅。
　　他也确实吐了血，吐出来了，才舒服了一点。

　　她还在后面叫他的名字，一声一声，上气不接下气。

　　阿南刻意放缓了脚步，好让她追上来，可她迟迟没有，到了后来，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心里一慌，忙回过头。

　　沈如玉坐在平整的假山石上，脸蛋涨得通红，捂着胸口直喘气。
　　阿南慌了神，疾步走回来，见她开始低声咳嗽，面无表情道：“我给你找水。”
　　“你别走——”沈如玉伸长了一只手，不甘心他又走开，软声央求道：“阿南，你回来，别丢下我一个人。”

　　阿南抬眸，冰冷的目光扫过四周，几个探头探脑的小丫鬟忙缩回了脑袋，装作没事人般的走开了。

　　整座沈园，哪里没有人？

　　江南第一首富的宅邸，比起帝都公侯府邸亦不逊色。
　　僭越么？那是圣上许的特权，谁叫沈老爷是他的救命恩人，圣上又是个念旧情的人。

　　“阿南，我回来了……”沈如玉见他不走了，略感欣慰地松一口气，轻声道：“你想我没有？”
　　阿南低头看她一眼，冷淡道：“姑娘这话问的好奇怪。”
　　沈如玉一怔：“有什么奇怪？”
　　阿南冷笑：“我为何要惦记他人的妾室？”
　　沈如玉脸色一红，又剧烈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道：“我……咳咳，我的旧病又犯了……咳，最近咳得厉害……你……你别气我……”
　　阿南见她这样，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恼恨。

　　她五岁时候得的病，受不得气，心里一急便会咳得喘不过来。
　　可她在家的时候，早好了。
　　他把她养的那么好，照顾得面面俱到……是她非要走，非要去给人当妾。

　　“别生气了。”阿南担心她的身子，不敢再乱说话激怒她，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整张脸都绷着。“去前头见老爷，他在等你。”
　　沈如玉眨眨眼，脸上带着病态的嫣红：“那……你到底想没想我？”
　　阿南神色清冷，转身就走：“你再不去，老爷派人寻你来了。”

　　想不想她？
　　亏她问的出来。

　　今儿闹出这么大动静，她以为罪魁祸首是谁？

　　他对吃穿都不在意，对自己的一张脸皮也是无甚所谓，平日里脏一点儿能少去许多麻烦，他便把脸涂得灰扑扑的，衣衫也总是朴素，瞧着不起眼。

　　可一听到沈如玉要回来了，即便又恨又怒，他还是费了一番心思拾掇自己……她便是早已厌烦了他的人，总还是喜欢他的皮相。

　　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取悦她。

　　阿南恨透了卑微求全的自己。

　　*

　　沈老爷等的正心焦，却见薛姨娘和徐姨娘结伴而来，手里各执着一把团扇，露出半张娇艳如花的脸。

　　“老爷……”两位姨娘齐声唤，一个比一个甜腻。

　　沈老爷没的心思调情。

　　他自认不是个好色的人，一生以家业为重，自打先后娶的三位夫人接连身亡后，对男女之事的兴致更是大减，尚且不足他对金钱一半的喜爱，如今后院也只有这两位年轻美貌的小妾。

　　府内大爷沈越泽，二爷沈越辉由他原配妻子所出，大姑娘沈如玉的娘是他娶的第一位续弦，早夭的二姑娘和三姑娘沈如珠则是由他扶正的妾室所出。

　　其中，沈越泽旧年遭丧妻之痛后，便一蹶不振，沈越辉就是个浪荡公子哥儿，沈如珠虽生在坐拥金山银山的人家，却是个视钱财为粪土，成天伤春悲秋吟诗作对的矫情性子。
　　一个个的，全不得沈老爷喜欢。
　　唯独大姑娘沈如玉，自小就识大体，身子还够不到沈老爷的腰，便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他与人谈生意，从不嫌厌烦也不吵闹，乖巧得让人心疼，可惜的是幼年身娇体弱，直到长大才好了些。

　　两位姨娘明白老爷偏爱大姑娘，因此方才丫鬟们告知的话，一字也不在老爷面前提，只说在外头等了半天，没见着大姑娘，便来这里瞧瞧。

　　过了一会儿，沈如玉姗姗来迟，一见到沈老爷便站住了，神色悲喜交集，上前几步，忽然投入了老父的怀里。

　　沈老爷何尝不是感慨万千，拍拍沈如玉单薄的肩，叹道：“一年未见，玉儿长大了……”他抹抹眼角的一点湿润，低头打量，却见她越哭越伤心，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禁心头不安：“怎还哭的跟个孩子似的？往后你是燕王府的人了，在王府里，万万不得如此没规矩，教人指摘你的出身。”

　　他只是见到了分别一年有余的女儿，可他怎会知道，沈如玉却是见到了前世在她眼前惨死的父亲。

　　那般触目惊心的画面。

　　利刃刺入父亲的背脊，从他前胸穿出，可他一直抱着刺客的腿，嘴里吐出大口大口的血，绝望地注视她，惨声道：“快走……玉儿快走……”

　　重生后，沈如玉曾一连三夜梦见那日的血色残阳，冷汗淋漓地醒来。
　　彼时的情景，只怕终她一生，也无法忘怀了。

　　“爹爹……”沈如玉用绣帕擦了擦眼睛，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女儿只是觉得，许久未见到爹爹了，心里难受得慌。”

　　沈老爷笑了：“嫁了人，就不是小姑娘了，还说孩子气的话呢？”

　　方才父女重聚，薛姨娘插不进话，也装腔作势地抹起了莫须有的泪水，如今见到了叙旧的时候，便笑道：“今儿一见，我倒是觉得大姑娘越发明艳了，难怪燕王殿下也喜欢得紧呢。姑娘别哭了，叫人好生心疼，燕王许姑娘回乡探亲，为的是讨姑娘欢喜，可不是想让姑娘伤心。”

　　“这话说的是。”沈老爷听了，连连点头：“燕王府定有下人随你来，万一听说了什么，只怕会去燕王面前说三道四。玉儿，以后你行事，还得慎重，不可随性而为。”

　　徐姨娘不如薛姨娘有眼色，这会儿有些话早憋得慌了，亲热地拉住沈如玉的手腕，笑吟吟道：“刚才我们俩都在府外候你，只是左等右等不见姑娘的人影，听闻姑娘一到家就去了二爷的院子，不知有什么紧要事？”

　　沈如玉心里暗笑，这两位姨娘真没怎么变，两个都是聪明人，只是一个守得住话，晓得闷声发大财，另一个装了一会儿就不成了，非得搬弄几句是非。

　　难怪沈家没落后，二人都迅速地找到了下家，薛姨娘混得风生水起，徐姨娘却挨不过两三个月，又被夫君撵出家门。

　　沈如玉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听玉轩的一个小厮得罪了二哥，二哥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念着旧情，过去替他求情，二哥也已经息怒了。”

　　沈老爷哼道：“那个混小子，我说了他多少次，与人为善，和气生财，这才是做人之道！他却胡闹惯了，简直无法无天！”

　　“爹爹别气。”沈如玉劝道，眼角瞥见徐姨娘欲言又止的样子，又道：“爹，女儿有几句体己话想同你讲。”

　　沈老爷颔首，对着站在一边的姨娘们摆了摆手：“听玉轩都收拾整齐了没有？添置的东西都到了吗，可还有落下的？下人办事总会粗心，你们去盯一盯。”

　　徐姨娘还待再说，薛姨娘拉住她的袖子，道：“老爷，大姑娘，那我们就先去了。”

　　走出好长一段路，薛姨娘回头看了眼，见四处没人，压低声音道：“你非得戳穿她作甚？在老爷面前，总也讨不到好处。老爷恼了大姑娘，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但他厌烦了咱们……”她顿了顿，叹了一声，苦笑道：“咱们都没个孩子，没有依靠，是去是留，不过老爷一句话的事。”

　　徐姨娘不以为然，道：“老爷不是那般绝情之人。就这点小事，至于么？”

　　薛姨娘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不再说她。

　　*

　　二人走后，一名丫鬟进来添茶倒水，将门关上。

　　沈老爷坐了下来，关心的问道：“玉儿，燕王待你可好？”

　　沈如玉不急着开口，抿了一口清香的热茶，低头凝视浮起的几片茶叶，半天才闷声说道：“他长得又高又壮，一个人有我两个大，每次见了他，我都害怕。他一抬手，我怕他打的我吐血三升，他一跺脚，我怕他踩碎我的骨头。”

　　沈老爷失笑：“这算什么话？燕王是咱们大周的英雄，长得威武些，有何可怕？你莫要杞人忧天。”

　　沈如玉依旧容色黯淡，垂头不语。

　　那番话自然言过其实了，这辈子加上辈子，燕王没打过她，也没骂过她，只当她是个吉祥物摆在家里，偶尔兴起时还能起些别的作用。

　　帝都储位之争早已闹的满城风雨，渐渐由暗转明，从两方势力暗中较劲，转为旗帜鲜明的站队。

　　太子虽有东宫之名，却为圣上所不喜，且碌碌无为，燕王虽一时屈居其下，然则一来得圣上重视，以至于圣上对派系之争迟迟未下手整治，甚至有默许之意，二来军功显赫，背后支持他继位的朝廷重臣，比起太子有多无少。

　　这时候，燕王纳了一个据说能母仪天下的女子为妾，其寓意，相当于某一农夫从山野间挖出一块奇石，上书燕王有天子之相。

　　上辈子，困在燕王府，为争宠竭尽全力，呕心沥血……沈如玉曾不止一次想过，若她真是块石头就好了。

　　至少，她不用强迫自己面对燕王。

　　她怕他，更不想接近他，可怎么办，她得活命，王府里的每个女人，都视她为最终的敌人，仿佛打败了她，‘母仪天下’就唾手可得了。

　　阿南说的对，母仪天下之说，是祸非福。

　　“可是，爹爹……”沈如玉放下茶杯，闭上了眼睛，轻声道：“燕王已经厌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