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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飞花入漠 ...

  •   〖二〗

      那是个多事的夏季。燥热,人心惶动。
      皇后通奸,还诞下了的孽种。盛极一时的家族一夜倾倒,飞花散尽,只余空枝。趾高气昂、实权在握的国舅爷沦为阶下囚,枯等着与家眷一起秋后处斩。
      皇后被赐了毒酒和白绫。皇帝念着旧情,还想让她死的漂亮些。
      京城落了颗这样的巨石,水波传到大漠时,也只剩着点泛泛水纹。最多做做伙计们闲暇时候的谈资。
      大漠酒肆和黄沙客栈的老板娘叫作花十七娘,长着勾人的柳眉凤眼,喜欢点艳红的唇,穿艳丽的衣服,笑起来跟春花似的,恶起来却比夜叉还凶厉。不然一个独身女儿家,也镇不住几十号伙计和来往鱼龙混杂的过客。
      她正招待着客人的时候,她的老朋友就给她送了份大礼来。
      账房先生瞧见怀里抱着个婴孩的花十七娘时,眼睛差点脱出眶去。
      花十七娘凤目剜了他一眼,兀自哄着怀中的宝贝,“宝宝啊宝宝,该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
      她从那婴儿的襁褓里摘出一片半萎的花瓣,用它搔了搔孩子粉嫩的脸蛋,“你来的地方一定是飞花满天,你跟着我姓,就叫花满天好了。”
      她做了三十许年的女人,却从未当过母亲。这个孩子激起了她深藏多年的母性,让一个高傲、厉害的当家变作了温柔的母亲。
      客栈里从此就多了个少东家,据十七娘说,那是她远房表妹的遗腹子,表妹要改嫁不愿养,就送给她了。伙计们被禁了口,不能告诉少东家他不是十七娘亲生的。
      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来岁,平日里跟十七娘学功夫,跟账房先生学识字读书,跟着二三十个伙计跑堂,偶尔去厨房偷食,去酒窖偷酒,被抓包了也不过训斥几句。虽然没有同龄玩伴,也自得其乐得很。
      花十七娘近来让伙计们将地下的空屋子又布置出来些。没过个把月,客人果然是渐渐多了起来,而且是只来,不走,定金都是按月付的。账房先生算账时山羊须都在抖,高兴的。
      花满天最近十分开心,他本来就喜欢武功,近来长住下的客人们好像每一个都有不俗的身手,十七娘的招式他早已看腻了,如今在别人那瞧见些皮毛也乐呵得很。
      客栈住的人多了,难免就会起些摩擦,江湖人的口角之争最后大多都会用拳脚解决。架可以打,却不能弄出人命。要是死了人,那杀了人的人就只能另觅栖处了。这是花十七娘的规矩,铁打的规矩。
      若是两帮人打得痛快了的,说不定还交成了朋友,打得更不痛快了的,日日打着照面,一点火星子就能让他们再干起架来。
      花满天在大堂里,天天盼着各种火星子,就差没自己去点了。
      大漠上的太阳,越接近地平线的时候就会越红,黄沙路就跟浸了一层血似的。
      两匹骏马踏着血路而来。骏马上是两个英俊的男人。
      左侧的人身裹大红披风,内里素衣白衫,神色从容,烈阳熏风也消不去他嘴角的微笑。右边的人则是紫衣劲装,神采奕奕,嘴唇上有两撇相当漂亮的小胡子。
      小胡子男人对红披风男人说:“花兄,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太阳像什么?”
      红披风男人没去看太阳,只摇了摇头,“不知道。”
      小胡子男人眼珠一转,“像川蜀的火锅。”
      红披风男人的微笑里带了些兴致,“哦?”
      小胡子男人讲得有模有样,“一口大锅里装上半锅猪骨熬出的高汤,再加上一层厚厚的红辣油,就是这样的。”
      红披风男人道:“那这样的太阳看起来应该很辣。”
      小胡子男人点头,“的确很辣,我们走的路看起来也很辣。”
      红披风男人笑了,“陆兄想必是想念那火锅了吧,等此事一了,咱们便去川蜀走一趟如何?”
      小胡子男人也笑了,“花兄果然懂我。只是那蜀道险峻,要遇到难走的地方,我就背你过去。”
      红披风男人笑道:“好。”
      小胡子男人抹了下自己的胡子,脸上冒出些馋意,“你没去过川蜀,不知道那火锅配上泸州的陈年老酒是何等美妙的滋味。”
      红披风男人道:“以后就知道了。”
      小胡子男人驭马往他靠近了些,握住他牵着缰绳的手,声音也变得温柔,“以后就知道了。我带你去把我以前一个人吃过的美食都尝一遍,一个人看过的美景都看一遍。”
      落日的余晖让他们看起来也很辣,脸火辣辣的,心也火辣辣的。
      红披风男人轻轻嗅了嗅,“陆兄,我们前面是不是有酒家?”
      小胡子男人道:“我刚想告诉你,前面有家不小的酒肆,再近些我就能看见它的名字了。”
      两人两马又行了段路,小胡子男人看清了木匾上的字,脸色微变,“花满楼,我想我明白万总镖头临死前说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身着红披风的男人就是花满楼,而他旁边的小胡子男人就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他们所说的万总镖头,是京城最大的镖局之一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铁山岳”万忠怀,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几乎是刀枪不入,成名之后但凡是由他押的镖,几乎从未出过事。
      万忠怀长陆小凤二十余岁,却与陆小凤是相交不错的朋友。他虽是总镖头,但这次出事却不是出在押镖上。
      花满楼问道:“什么?”
      陆小凤道:“‘大漠’指的不只是朔北荒漠,怕还有咱们眼前的这家‘大漠酒肆’。”
      花满楼道:“那万总镖头交给你的那枚金叶子又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摇头,作思索状,“现在还不清楚,只能到这酒肆里去找找线索了。”
      他们来大漠的原因,就是除了万总镖头死前留下的两个字和一片金叶子,其他线索已全断了去。

      谁也想不到司空摘星摸银票顺便摸来的一封信会牵连出数场血案。司空摘星因那封信惹上了不得了的麻烦,只来得及给陆小凤留下简短的口信,便彻底失踪了。
      他失踪前将那封信留给了一个不识字的小乞丐,让陆小凤去寻,可在找这小乞丐的人不只陆小凤和花满楼。
      万总镖头得知陆小凤两人在找这封信之后,与他们相约交谈过一次,想以相交情谊和重金酬谢让他们找到那封信之后交予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愿透露半分关于信件内容的消息。
      谁知再见万忠怀时,他已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拼着最后一口气说出了“大漠”两个字,并将怀中的一枚金叶子交给了陆小凤。
      死的不只万忠怀与镇远镖局的十四个老镖师。当日,京城城郊就有人发现了十几具无名的尸体。死者都是蒙面的,死后验尸时面目才见了光。
      陆小凤与花满楼去看过,从死者修习武功所改变的经脉肌理推测,他们使的,若非华山派的剑法,就该是天枢门的清虚剑法。
      华山派远在陕西,如此多的弟子来到京城,道上不会查不到消息。而天枢门却是京冀地域的门派,嫌疑要比华山派大了许多。
      这天枢门在十余年前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只靠着掌门一人撑着个不过数十人的小门面。可有一天,天枢门却像是得了上天相助似的,飞快地发展了开,不到三年,已在水又深、又浑的燕北一带占得了一席之地,而且声势愈来愈旺。
      陆小凤与花满楼只好分头查探消息,花满楼去天枢门,陆小凤继续大海捞针找那个小乞丐。
      下一个死的,就是天枢门的掌门,“清虚剑”钟御风。钟御风练功走火入魔,突而暴毙,天枢门举门治丧。花满楼吊唁后询问弟子是否有缺,少掌门钟无疾说近日的确是有十多位弟子无故失踪,而且都是天枢门收养,由他父亲亲自教导的孤儿弟子。
      花满楼带钟无疾去陈尸的地方看过之后,确认了那些尸体的确是天枢门的弟子,却无人知道那些弟子为何会一齐离开师门,又为何会被杀。
      他们虽猜测钟御风会与此事有关,钟御风的暴毙却也将天枢门的线索生生折断。
      所幸的是陆小凤找到了那个小乞丐,而那封信被找出来后,竟被黄雀在后的人捷足先登。
      司空摘星尚且不能从陆小凤手下逃脱,那人见逃走无望之后居然直接毁信。磷油浇得慌忙,沾上了他的手,而他丝毫不曾犹豫,直接引燃了磷油。信在绿油油的火焰里一闪便烧尽了,他的手却烧了许久。烧得露出了白骨。
      磷火还未熄的时候,那人已咽了气。他接到的命令就是要彻底毁了信,毁了关于那封信的消息。包括他自己。
      陆小凤与花满楼面面相觑,人已死了,信已成了风里的灰烬,他们所剩的,仅仅只有万忠怀死前所留的两个字和一片并无特殊的金叶子。

      花满楼在酒肆里寻了张僻静处的桌子坐下,陆小凤安置好马匹就直接坐到了他旁边。
      花满楼将刚倒好的热茶推到他面前,“怎么样?”
      陆小凤接过茶,一口喝完,“酒肆后面是间客栈,咱们先在这里住下,慢慢探查。”
      花满楼侧耳往堂中听了听,“你有没有发现,这荒漠里的酒肆太过热闹了些?”
      陆小凤点头,“是啊,马棚里的马都快住不下了。”
      两人已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处反常定有蹊跷。
      陆小凤咂咂嘴,苦了脸,“花兄啊,咱们坐在酒肆里,你就只给我喝茶吗?”
      花满楼笑了,纸扇朝柜台那边一点,“酒和肉都送来了。”
      陆小凤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个伙计端着两坛酒、两盘肉正往这边送。
      眼看着那伙计要走过来时,中间就有一个身穿道袍的人抽剑朝隔桌的人刺去。
      那把剑狭长,柔软,出剑路数也独走偏锋,刺向那人后腰,难防难避,刁钻狠辣。一支判官笔却突然从那人腋下穿出,点中剑锋。剑身柔软,被点中后一晃,出剑的人回腕,剑尖转而就刺向那人后心。
      手执判官笔的人此时已转过身,笔锋猛击剑身中段,使剑的人只觉剑柄一颤,掌心微微发麻,又立刻接上一招。
      花满天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眼睛一亮,一溜烟地蹿了过来,要仔细瞧瞧两人的功夫。
      陆小凤见那伙计恰被两人给拦住,叹了口气,又给自己与花满楼倒了杯茶,“先将就着吧。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完。”
      花满楼听了听,点头,“一个海南剑派,一个崆峒派的判官笔,实力相近,的确是要打上一会儿。”
      海南剑派的青鹭子与崆峒派的胡天隼的梁子是第一天到这里时就结下的,此番也不过是一个鄙夷的眼神就让他俩打得不可开交了起来。
      端着陆小凤他们桌酒肉的伙计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逃过了波及,惊魂未定。陆小凤看他的样子,估计一时也想不起来绕个道送过来,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对那边的交战毫无兴趣。
      “你猜他们俩谁会赢?”
      陆小凤伸手在花满楼的脸上扫过,擦掉了黏在上面的沙子。状似随意,心里却有些窃喜。
      花满楼轻笑,“他们都赢不了。”
      陆小凤又朝那边看了一眼,就看见一个小孩子还在往两人交战处靠近。
      青鹭子使的是海南剑派的龙卷风剑法,迅疾诡谲,剑光就像龙卷风一般将胡天隼周身围了个严密,而胡天隼的判官笔却每一着都能恰巧拦下剑锋。
      胡天隼再猛击长剑中段,剑锋一偏,就朝花满天而去了。
      剑招余威仍在,剑光缭乱,花满天看见剑尖朝自己刺来,却不知该如何去避,以前学的功夫好像都被忘光了,偷吃时的灵活身手也不知去哪儿了。
      那一刹,花满天想的只有“娘啊,救救我!”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恍惚,本以为的血光四溅没有出现,那孩子已被一个紫衣的人抱到了一旁。孩子四肢都紧紧地箍住那人,闭着眼大嚎:“娘啊,救救我!”
      他也没想到,情急之下,他已经把心里想的话喊了出来。
      救人的人,自然是陆小凤。
      花满天半天都没觉得疼,反而落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这才慢慢睁开了眼。
      “看清楚了,小家伙?我可不是你娘。”陆小凤笑着松了手,将小孩子从怀里扒了下来。
      花满天还没彻底回过神来,木然点了点头。
      一旁的伙计却丢了手里的东西一声哀嚎,“少东家啊——”
      他们的酒和肉又要多等一会儿了。
      在刚才就已停手的青鹭子和胡天隼相视一眼,敛了怒气,收了武器,各自走开了去。
      伙计跑到花满天面前,左瞧右看,哆嗦着问道:“少……少……少东家,你……你没事吧?”他可不敢想,要是少东家出了事,老板娘会怎么对他。
      花满天应道:“没事,没事,你别瞧了!”
      伙计连忙朝陆小凤连连鞠躬,“这位大爷,恩人,您是我们老板娘的恩人啊!来这边请,这边请,您一定要去见见我们老板娘!”
      陆小凤苦笑,看向花满楼。花满楼悠悠然摇着扇,从容平静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伙计眼尖,一看陆小凤的样子又补道:“您的朋友也一起来,一起来!”
      花满楼起身,走到陆小凤身边,与他一起跟着伙计和小孩子往客栈内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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