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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天涯旧路 ...

  •   〖一〗

      大漠,黄沙,夕阳,旧路,孤烟,泥瓦土墙。
      土墙不过三五尺高,墙后就是房屋,冒出孤烟的房屋。
      迎着路的是酒家,榆木牌匾被风沙吹得乌黑,红泥将上面的字涂了一遍又一遍,才能让那几个字能显出形来。
      大漠酒肆。
      背着路的是客栈,屋顶上一幡旗子上绣着龙飞凤舞的“黄沙客栈”,旗子白得泛黄,谁也不知道它原本是个什么颜色。
      大漠,黄沙,酒肆和客栈的名字十分通俗浅显。
      这条路,是往大漠更深处去的路。
      酒肆和客栈的老板是同一个人,以前是同一个老板娘,现在是同一个老板。
      最先建下这地方的人是个聪明人。黄沙漫天的地方,让赶路的人瞧见了酒家,便想过来坐坐,喝两口酒,解解路途的渴和疲。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人一松懈,就会想,干脆在这儿休息一夜吧。
      朔漠萧条但这里的生意一向与萧条沾不上边。因为有多少人途径这条路,就会有多少人想进来喝酒,就会有多少人进来住店。
      因为这里生意很好,所以酒家和客栈都很大。或许露在地面上的不大,但藏在地下的却绝对不小。
      三个人栓了马,坐上一张方桌,伙计立马迎了过来,“几位客官,您要点儿什么?”
      “来三坛好酒!一只烧鸡!两盘卤肉!”
      说话的人锦衣华服,枯瘦肤黄,眉淡眼小,瞧着便让人觉得阴鸷,不讨喜。他腰间别着一根判官笔,目光如鹰,气派十足,看起来像是个练家子。
      伙计没有怠慢,应了一声就张罗去了。
      酒家宽敞,却也不空旷。来得早能坐进屋内去,来得迟,只能坐在外面草棚子下多摆的三五张桌子上。
      三个人来得迟,坐下之后,一摸桌子,啧,一层黄沙。一摇筷桶,啧,半桶黄沙。
      聂子寅是小师弟,辈分和年纪都最轻,心态也最轻松,用袖子扫了扫桌上的沙土,“两位师兄,出门在外,这点小事不必在意。”
      他已看见了自己那面相不好的二师兄眼里的嫌恶了,生怕他随意生事。出门在外不比在门派里,二师兄有他那长老爹撑腰,锦衣玉食,横行霸道,外面他们能依仗的,只有这一身功夫。
      五师兄尚原是个随和的人,对聂子寅笑了笑,“多谢师弟。”
      胡鹰只从鼻腔里哼了口气。
      酒菜都上来了,聂子寅就给两位师兄递筷子,递了胡鹰的,再递尚原的,却发现筷上有沙,便用身上衣物干净处擦了擦再送到他手上。
      胡鹰看见自己筷上的沙,冷哼一声,“小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先前擦桌子也只擦五师弟那边,擦筷子也只给五师弟擦……”
      聂子寅暗道,这二师兄又要挑刺儿了。
      果然,胡鹰将牙筷拍到桌上,未有多用力,已震得碗盘齐齐一跳。内力底子实在是不浅。
      聂子寅心里也有气,他们本为门派打探消息先行而来,这一路上三人同行,就属这胡鹰最麻烦。房间得要上房,吃食得要精致,师弟们的态度得要敬畏。稍有不如意的就要乱发一通气。
      皇帝老子出行有没有这么麻烦的?
      胡鹰一瞪眼,目光尖锐,满面的鄙夷和厌恶,“怎么?莫不是你和五师弟之间,如同当年那陆小凤与花满楼一样,有那断袖余桃的苟且之情?啊?”
      他人虽枯瘦,中气却足,声音让大半个酒肆的人都听在了耳朵里。
      如芒的目光一道道投过来。
      聂子寅气得涨红了脸,一把将自己的佩剑拍在桌上,尚原也坐不住了,嘴边的笑里带上了几分冷厉。
      “胡鹰!你莫要胡说八道!”年轻人的呵斥又急又怒。
      胡鹰横他一眼,撇着嘴道:“被我说中了?哈哈,你敢动手吗?”
      聂子寅握紧剑鞘,骨节发青,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尚原冷着脸,目光斜斜睨着胡鹰,“二师兄,这次探查消息虽说是以你为首,可若无我二人相助,纵然你再神通广大也会手忙脚乱。我二人不敢与你动手,也可以不动手。”
      胡鹰身上的阴鸷气息更重,眉毛跳了跳。他们不动手,苦力和琐事就得落在他的头上。
      “怎么着?崆峒派养你们是吃白饭的?”
      胡鹰正欲发作,却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是方才的伙计。这人靠近,他竟没有听到一点声响!
      “客官,我来送您一坛酒。”伙计提着一坛拔了红棉塞的酒,笑容满面,就像对着个有钱又大方的主顾。但胡鹰有钱,却不大方。
      胡鹰这才仔细打量了下这伙计,一身粗布麻衣,蓝色破布带束着乌黑的发,明明面目俊逸,却被几道黄土泥痕模糊了去,是个中年人,却有双很年轻的眼睛。
      一个酒肆的伙计,从背后走近他时,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看来是气到大意了。
      胡鹰压了压怒气,一指桌子,“放下吧。”
      伙计还是那样笑着,“好嘞!”
      伙计一抬坛口,满坛子的酒就从胡鹰的头顶浇了下去。
      胡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酒不是凉的,是温热的!这不是酒,是马尿!新鲜的马尿!
      稠腻发黄的马尿淋了他满身,腥臊灌了他满鼻满口。
      伙计将倒空的坛子往胡鹰面前一跺,笑着问道:“怎么样?客官,可是好酒?”
      胡鹰何曾受过这般的侮辱,一回过神来,立刻就抽出了腰间的判官笔,长臂一展,笔尖寒光直刺伙计的眉心,竟是要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老子要刮了你!”
      伙计嬉笑着,轻轻松松一侧身就躲开了那一招,“哦?你尽管来试试。”
      判官笔是西域精钢所铸,笔尖锋芒之锐利堪比不少名剑,是把难得的好武器。可惜用的人却不难得。三四十的年纪了,被人一激,招式就如此浮躁,比他父辈当年差了不少火候,真是丢崆峒的脸。
      聂子寅和尚原两人袖手旁观,不仅不为胡鹰落了下风而着急,还忍不住幸灾乐祸。
      酒肆里的其他客人也纷纷给两人让出了位置,看着热闹。
      胡鹰的功夫不错,很不错,这酒肆满座的客人里身手比他好的不过三五个。一手判官笔舞得刁钻狠辣,真有几分落笔判命的煞气。
      但在这伙计面前,他却像个不会用武器的孩子,每一个杀招都被伙计屈指一弹轻巧化去。
      伙计只拆招,不出招,两人过手三十余招,胡鹰仍是没占丁点上风。
      气极的胡鹰怒而大喊:“你们两个再这么看着他辱我门派,就别想再踏进山门一步!”
      聂子寅横眉,欲反驳,却忽然被尚原抓住了手。尚原轻轻摇了摇头,递给他一个“冷静”的眼神。
      尚原握剑抱拳,朝那伙计一见礼,“兄台,在下二人听凭师兄之令,多有得罪了!”
      伙计仍摆着那张笑脸,“无妨无妨,你们动手吧。你们这师兄是太没劲了些。”
      胡鹰气得一张干瘦的脸都在发颤。
      尚原拔剑,低喝道:“兄台小心,这是崆峒通臂剑!”
      聂子寅也跟了上去,“这是崆峒的杀手剑!”
      两把剑,一支判官笔,寒光交错,剑气密不透风,还有判官笔补漏。伙计却仅凭着腾挪身法和转腕弹指的功夫就避过了一次次夺命的险招。
      又是数十招下来,无人伤残,桌椅倒是毁了不少。
      另外一个长相憨实的伙计急了,忙叫道:“老板,老板!您再这么打下去,老板娘又要生气了——”
      谁说老板就必须要穿得像个老板?谁说老板就不能做做伙计的活儿?
      这个伙计俨然就是这家酒肆和旁边客栈的老板。
      伙计,不,老板的脸色这才一变,满脸笑容都变苦了,“好了,好了,不打了!”
      聂子寅和尚原本就不愿出手,老板这一叫停,两人便收了剑。胡鹰却没有收手的意思,瞅准了老板这个松懈的机会,笔锋直取他的曲池穴。
      这一招灌注了胡鹰的愤怒和憎恶,迅疾至极,恶毒至极!
      几乎无人反应过来,那一笔就到了老板身前三寸。
      也无人看清是什么时候,老板就伸出了他的两根手指夹住了判官笔的笔杆。
      若现在有眼力很好而且见识广博的人在场,就能认出这一招赫然是数十年前的一代名侠陆小凤的独门绝技——灵犀一指!
      老板手下使力,“咔!”的一声,那根精钢所铸的判官笔就断了去。
      他收回手,拍了拍手,像是刚才只做了件很简单的事,“你这人,说了不打了……”
      胡鹰愣在当场,除了对上派中长老辈的人物,他从来没败得如此彻底过。他以为自己已算得上这一代里排得上号的人物,自认对上五大派的嫡系子弟都应该是胜多败少,却没想自己会被一个差不多年纪的无名之辈玩弄于鼓掌间。
      老板从地上捡起几条桌椅腿,丢给憨实伙计,“拿去当柴火吧,换些新的上来。”
      憨实伙计抱起碎得跟木柴似的桌椅朝伙房去了。
      胡鹰一身锦袍浸了马尿,难闻,又贴在身上,更被数十号人围观着,一张绷了几十年的脸面几乎丢尽了。他恨恨瞪着老板,一双小眼都瞪成了大眼,“我们何愁何怨,你要如此羞辱于我?”
      老板又摆出了笑脸,年轻的眼睛笑得又弯又亮,看起来就像个毛头少年,“客官,口下不积德,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我只是先给你个教训,让你收敛收敛,免得你以后撞上比我更不讲理的人,丢了性命啊。”
      胡鹰按捺下冲动,气得连喝了三声“好!”,转身寻了马,绝尘而去。
      马蹄在黄沙路上掀起一溜烟尘。
      老板朝他的背影喊道:“客官,你可不要停,快马往回赶还是能赶在天黑前找着家客店的!”
      喊完话的老板清了清嗓子,扭头对聂子寅与尚原说:“两位客官要喝酒尽管继续喝,要住店往前走两步就到!”
      两人点了头,又坐回了先前的位置上。其他看热闹的人也都回了自己的座位,要是桌椅被打坏了的,就被伙计安置到了其他地方,酒菜还是按打翻前原样重上。
      伙计打扮的老板又做回了伙计,仿佛做伙计与各式各样的客人们打交道是件令他十分之愉悦的事。
      聂子寅凑到尚原耳边低声私语:“五师兄,你说这老板怪不怪?放着好好的甩手老板不当,偏要来跑堂儿。”
      尚原随和地笑了笑,“小师弟,出门在外,别人的事咱们少管为妙。”
      聂子寅认真地点点头,不再提这事,乖乖喝着自己的酒,吃着自己的肉。

      酒肆打了烊,客人们大多都住进了黄沙客栈里,老板也结束了一天的忙活,回到房间休息。
      他一拉开房门,就看见老板娘笑眯眯的脸。笑眯眯,但是很危险,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里散发着危险的光。
      “叫花子!你又打坏了三张桌子!六把椅子!赔了十三道菜,和八坛酒!”
      明明是娇柔脱俗的声音,说出的却是这么俗气的话。
      老板娘有一头乌黑的秀发,松松的用一根银钗挽在脑后,黛眉微弯,眼波如水,鼻子小巧,红唇皓齿,如果那双眼里含的不是怒气,而是笑意的话,怕是百花都愿意为她开放。
      老板娘不像老板,她不常在人前露面,但一露面,总能解决很多很大的麻烦。因为她不仅是个很美丽的女人,还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可她千好万好,就有一点不好——她太爱钱了。她刚才的话,意思就是,你又赔了多少银子啊!
      老板连忙翻出干净里衣的袖子将脸上的泥痕擦干净,展开笑脸,“娘子啊,我是姓花,但不是叫花子。”
      老板娘横了他一眼,“你看看你这样子,就跟个叫花子没两样!”
      老板将脸凑到她面前,闭着眼问:“哪还有?还没擦干净吗?你快帮我擦擦!”
      四十来岁的人了,还跟个顽童似的。老板娘忍俊不禁,破了功,老板脸上的笑也更灿烂了些,“快帮我擦擦呀。”
      老板娘用手绢沾了清水,为老板将脸上的污痕细细擦掉,“你上哪儿去弄的这灰头土脸的?”
      老板笑嘻嘻道:“这些天客栈只来客,不送客,人满为患。我怕客人住不下,就把地下的房间又收拾出来了些。”
      老板娘眼波微转,“叫花子,你老实告诉我,这客栈是不是有什么玄机,或者这客栈附近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老板道:“娘子果然聪明绝顶,这都猜到了!”
      老板娘擦干净了他的脸,收回手绢,“是什么?”
      老板一把捞住老板娘纤细的腰,搂着她,干净平整的下巴在她鬓侧挼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老板娘秋水般的眼眸里终于含满了笑意,甜蜜的笑意,“好啊。”
      老板年轻活泼的眼睛里添了些沧桑,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沧桑。他陷进了回忆里,声音也变得悠长,“那是个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开始的时候,你估计还没投胎……”
      落日隐去了最后一丝踪迹,天地终于归属于月亮。
      夜风卷过一片片贫瘠的沙土,除了烟沙什么也没撩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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