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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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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石砖街道,穿着高领长袖棉衣的人群,拗口的方言陌生的腔调,然后是灰色制服的军队,无穷无尽的炮火…薛少铭在这条没有开始没有尽头的路上走了很多年,一直没有走出去,他像是其中的一员,又像是一个围观者,静静的看着发生的一切。
在路边,站着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他想看清,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都看不清,这种痛楚折磨了他二十六年的人生。
他再次轻轻的伸手,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姑娘终于转过身来,她轻轻的说,张显宗。
薛少铭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刚亮,黛蓝色的晨光里,只有宿舍里清理卫生的老王在挥动着扫把,他和老王也算是有点缘分,住进皖南军区医院的时候,老王是院里的护工,等他到了上海,老王也到了上海投奔亲戚,当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一名杂工。
岳绮罗。薛少铭默默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他原以为自己的心是一片铜墙铁壁,现在才知道,那只是一张纸,只需要随便一戳,就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早报的第二版用醒目的字样印着昨夜刚发生的一起惨剧,花季岁少女深夜被袭,下面是一张惨不忍睹的照片和事情的经过,大意是一个女学生上完夜校回家的路上被人杀害,歹徒不仅折断了她的四肢,还掏了心脏,行为令人发指。
薛少铭听过英国开膛手杰克的故事,对此类事件不可置否,记者总喜欢这类捉风捕影又危言耸听的话题。
食堂里一时之间都是关于此事的议论,大家对第一版面的战事反倒不慎在意。
“铭少,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当护花使者?”军法处有三个科长,敢和薛少铭开开玩笑的只有陆麒远,其实能在警备司令部混,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从军的经历,只是薛家家世颇盛,为着薛少铭受伤之事,薛老爷子当初是大发雷霆,据说连远在武汉的国民政府都抖了一抖。
“没有。”薛少铭笑了笑,明眼人都知晓,他大约是被薛家放弃了,不然薛老爷子不会那么高调的怒火冲天。
“你知道军需处的程科长吧,我和你说,人那姑娘模样周正,家世也好,程家,知道不,上海顶有名的百货公司就是他们家开的,还有她哥哥,现在中央银行,前程远大,你说,这么好的一朵玫瑰花摆在你眼前…你咋就没看见呢?” 陆麒远有些跳脚,实在是对薛少铭的不开窍表示无语。
“程家托你来说亲?”薛少铭有几许好奇,程家大小姐的确是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拖的过久,真金也要褪色。
“那倒不是。”陆麒远摆摆手,“只是这事吧,它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当然,程家是有些不及你们家,不过你也不需要家世来联姻,是吧。”
“我的确不需要家世来联姻,但是,没有家世,真的进不了我家的门。”薛少铭说得风轻云淡,“况且,我记得,还有句话,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陆麒远眨巴了半天眼睛,晕晕乎乎的飘走了。
军法处没有太多具体的工作,薛少铭随便处理了几份文件,支起画板开始画画,他本来就有扎实的美工底子,从绘制军用地图到人物速写,无需跨越任何距离。
下午四点,薛少铭换了一套便服,开车到梧桐路的教会学校,刚刚放学的学生们三五成群的结伴而出,年少张扬,青春热血。
“岳小姐。”一位英俊的成年男子站在学校门口很是显眼,好几个过往的小女生都朝着偷偷眨眼递笑。
可惜,有个小姑娘只是撇了撇嘴,不屑一顾的擦身而过。
“绮罗。”薛少铭再次喊道。
这是一个奇妙的名字,让人觉得夜晚花开,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经在心底喊过这个名字千千万万遍,不求回应,只求心安。
小姑娘蓦然停了下来,慢慢的回身,“薛少铭,不许这么叫我。”
明明是她抬着头,却好像月临深渊,俯瞰众生,而他,不过无数仰望夜空的庸碌世人之一。
“好。”薛少铭有些失笑的回答,他喜欢听话温顺的女人,但是这个小姑娘,娇纵的可爱,他对她,没有一丝火气。
正是饭点儿,德兴菜馆里人声沸腾,人们大声的说话,吆喝,两耳里灌满了大江南北的繁杂口音,异常热闹。
薛少铭定了二楼的包厢,古色古香的装潢,推开两扇木雕镂花窗,就能看见外面的橘色黄昏,散着螺旋状的光圈。
虾子大乌参、鸡圈肉、八宝辣酱、草头圈子、糟钵头、红烧回鱼,蜜枣扒山药,都是正宗的本帮菜,浓油赤酱,甘腴甜润,端上来的时候,空气里都是甜糯的醇厚鲜美。
薛少铭一边剥着手里的虾子,一边看对面小姑娘半低着头认真吃饭,原本苍白的脸颊被热气蒸出淡淡的血色,纤细的手指翘成一朵小小的兰花,纯真稚嫩里蕴含着将来的绝代风华。
年少失孤,投亲无门。薛少铭想起履历上短短的三行字,道尽小姑娘的人生,十七岁的碧玉年华,应该被捧在手心里娇宠着,而不是飘零异乡,他的心里有点软,在无数铁血和阴谋之后。
饭后甜点是一道果香杏仁豆花,点缀京糕,淋上蜜桂,细腻清甜,入口即化,令人食指大动。
“岳小姐喜欢这道甜品?”薛少铭看小姑娘吃的欢快,也随着心情异常的好。
“以前吃过。”岳绮罗埋头说道,“不过没有这里做的好。”
文县只是个小地方,张显宗也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军阀,就算能找到最好的大厨,也不过是乡野僻壤里拔尖的,还有那些劣质的糖豆,生生蛀掉了她的牙齿,疼了很多年。
薛少铭来了兴致,喊了老板带着做菜的甜点师傅上来认识一下,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穿了身浅灰长褂,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怎么看都更像坐书房里搞研究的,而不是在伙房里讨生活。
“这位是新进的张师傅,南边来的,做的好甜品。”菜馆的老板姓陶,中年不惑,大肚便便,听到有贵人赏识,笑呵呵的介绍了一番,脸上很以为傲的神色,“除了杏仁豆花,还有枣泥糕和红豆酥,也是张师傅的拿手活。”
“民以食为天,国人在吃上已传承千年,每一道菜都是前人智慧的结晶,每一份食材都是祖先不朽的探索。”张师傅不亢不卑的说道,看向岳绮罗,“很荣幸这位小姐能欣赏。”
“我以前也吃过豆花,觉得你做的真好。”岳绮罗回视对方,看见熟悉的目光,她从镜子里看见的,也一直是这样的目光。
“土耳其有一道宫廷秘菜,翻译成中文是神之恩赐,雪白如云,口感绝佳,小姐如果尝过了,才知道什么是人间极品。”张师傅双手拢在袖子里,略微鞠躬,谦逊的回道。
“我没出过国,听你这么一说,到处见识见识果然不错。”岳绮罗有了几分兴致,“不知道张师傅游历过什么地方?”
“其实,不管到什么地方,最好吃的永远是故乡的东西,最美的永远是过去的回忆,在下因为身世的缘故流落他乡,历经千辛万苦才回到故土,也只是于吃方面有几分见解罢了。”张师傅慢悠悠的说道,“如果小姐感兴趣的话,在下也很愿意探讨一二。”
“这个世界上,左右不过吃之一字,张师傅能有几分见解,已经很难得了。”岳绮罗回头,看见薛少铭的脸已经黑的可以滴出墨汁来,当然,陶老板的面色也不时很好看,她有心继续展开话题,想想时机不对。
到底,等了这么多年,忌了几分。
薛少铭示意了一眼,陶老板拉着张师傅飞一样的走了,灯光下能看见他发际闪闪发亮。
“我知道上海还有好几家饭店,做的甜品都很有名。”薛少铭踌躇了一下说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算是清楚明白了。
无知。小姑娘看也不看,收敛了笑意,又恢复了原先不屑的表情。
薛少铭在这一刻很想去学厨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