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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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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的中国,满目苍夷战火连天,可是上海依旧沉浸在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把这个城市和中国分隔了两个世界。
薛少铭走出维克托利亚咖啡馆的时候,听见唱片机开始播放马勒的第二交响曲,英雄的葬礼,过去的回忆,还有末日的来临;街上行人匆匆,空气中弥漫着烟煤和灰尘的气息,红色的电车喧哗而过,街角贴的美人画历卷起泛黄的一角,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乡,但他并不排斥这种陌生感,薛夫人认为是常年的军旅生活把她最小的儿子变成如此,但是薛少铭想,他只是找不到归宿。
他从小就在做一个梦,梦里的情节散乱荒谬,醒了只剩下悲戚茫然,只有在生死的战场上,鲜血和尸体里,找到重叠的错觉。
对面有一家法国人开的餐厅,玻璃的橱窗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蛋糕,四周鲜花绽放,穿着白色洋装的少女挎着蓝色碎花的书包,站在墨绿色的遮阳篷下面,看着他微笑,黑色的长发偶尔被风吹起,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的放在唇上,他听见她无声的说,张显宗。
薛少铭大步的走过去,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他的右脚在皖南的战场上受过伤,走急了就有些不稳,短短的一条马路,宛若千山万水,等他辗转跋涉到达终点,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好像是他的幻觉。
四面张望,依旧是那个陌生的上海。
站了半日,薛少铭自嘲的笑笑,开车回自己的宿舍。
因为是休息日,还剩下大把的空闲,他就坐在桌前一遍一遍擦拭自己的藏枪,从最早的□□到最新的勃朗宁HP35,直到黄昏落下,窗外是都市的万丈灯火,屋里是他的暮色深深。
薛少铭,男,二十六岁,中校军衔,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副处长,再往前看,柏林工业大学毕业生,慕尼黑军事学院研究生,从军国民中央军52军四年,晴天白日勋章获得者,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份漂亮的近乎完美的履历,以至于薛老爷子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只有薛少铭是薛家三代最像他的后人。
于是,在皖南,他理所应当死在共军的炮火下——只是,没死成,只伤了一只脚,还不大看得出来。
上海只是他的暂居之地,但是薛夫人却很开心,薛少铭每个星期都能收到同样的五寸照片,上面的姑娘美的各有特色,家世从高到低,几个月下来,扑克牌一样厚厚的一叠,被他放在办公桌最低层的抽屉。
“铭少。”副手轻声的汇报武汉方面的最新动向,所谓的二届三中全会并没有多大的意义,特别是蒋校长授任特级上将,继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所谓的分权、制衡,不过是一场笑话。
“告诉张峦,继续留在武汉探听消息,还有林深,让他去第二军。”薛少铭敲敲椅把,淡淡的吩咐,他不是黄埔嫡系,自然不能得到蒋氏的真正信任,至于另一位,他真的不看好。
这是一个乱世,只有军队才是最牢靠的保证。
规划了自己下一步的计划,薛少铭又想起自己看见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瘦巴巴的,只有两汪黑色的眼珠好像宝石一样烨烨生辉,在吉光片羽的瞬间走进他的视线,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薛少铭未婚,这在他身处的环境简直是个奇迹,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女人,不过都只限于最简单的生理需求,他天生没有什么安全感,对于所谓的爱情婚姻缺乏兴致,也不打算尝试。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雪白的奶油像云朵一样堆在金黄色的蛋糕上,红色的酒渍樱桃高傲的嵌在两片嫩绿的薄荷叶子中间,好像要去奔赴甜蜜的未来。
克莉丝汀餐厅开在上海南京路,店面不大不小,生意不冷不淡,老板是一位旅居中国十几年的法国人,说的一口生硬的中国话,时针走过十二点,他站在柜台后面,看了一眼准时推门进来的年轻军官,继续摇着自己的咖啡机。
照例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块普通的奶油蛋糕,薛少铭望了一眼外面,摊开一本毛奇的《军事教训》,慢慢的看,这个位置较为偏僻,正靠在展示橱的附近,窄窄的小方桌面对面摆着两张椅子,容不下第三个人。
两点钟,穿着白色洋装的小姑娘走进来,点了一杯热巧克力。
薛少铭和法国人同时吐了一口气。
德文原版的大部头书,封面是厚厚的牛皮,边角包着铜,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重响,小姑娘垂头侧目,手轻轻一斜,深褐色的浆液奔流而下,在淡黄色的书页上溅起一朵哀伤的花,晕开沉沉涟漪。
“对不起。”薛少铭看着自己掉落的书,它以一个很巧妙的角度翻开在小姑娘脚边,白色的及膝袜和黑色平口皮鞋,组成一幅传世名画。
“我请你吃东西,算是赔罪,好吗?”薛少铭非常诚恳的说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很快,血一直往头上涌,窗外的阳光很好,小姑娘的瞳孔在阳光里呈现一种纯粹的黑,不掺任何颜色,吸人魂魄。
肤浅。薛少铭看见小姑娘轻启嘴唇,无声说到。
她大概不知道我能看懂唇语。薛少铭想,他镇定的坐着,用餐厅提供的手帕擦拭自己的书,不可否认,这本书是彻底毁了。
小姑娘的态度有些漫不经心,挥舞银光闪闪的小叉子戳着蛋糕,薛少铭知道她的手指很苍白,近看才清楚,几乎能感觉到下面蓝色的血管,而嘴唇是淡薄的浅粉色,闪着一层润泽的水光,抿着奶油的时候撅成一朵小小的樱花,会让人想试试,是否和奶油一样甜蜜。
薛少铭略微尴尬的转过头,喝了一口咖啡。
冷掉的咖啡粘稠浓郁,滑过咽喉的时候有醉人的绵长。
因为巧克力洒了,薛少铭帮小姑娘叫了一杯牛奶,厚厚的白色奶泡上用巧克力粉勾勒了蔷薇花开的图案。
西格里夫·萨松说,我的心底,有猛虎在轻嗅蔷薇。
这位退伍的英国军人,敏锐的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