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欲之罪》简戎

40、上邪

　　——如果我死了，至少有一个人会很难过的。
　　——我从取回的记忆里看到了，我被“目合”步步紧逼，最后不幸死掉的场景。
　　——我注意到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他取走了属于我们的全部回忆，然后行尸走肉一样走在回去的路上。
　　——深夜坐在电车上的他一直躲在自己“目隐”的回忆幻觉里。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他明明不愿醒来，眼泪却无法抑制。
　　——如果我真的死了，他会不会再次陷入回忆的苦海。
　　——我……不想死。
　　——如果一定要死，至少要找到一种办法……
　　——让他不可能再记得我。
　　*
　　今天早一步回来的依然是和纱，在她走出电梯时却看了从对门的平泽莲家前面，站着一动不动的研一，“……和纱……姐。”
　　他的哥哥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以往他至少每周会来看一次我的，可是现在我打电话他也不接。”
　　和纱不知怎么跟研一解释，这关乎到平泽莲和研一究竟是怎样亲密的兄弟关系。
　　在和纱看来，平泽研一可能就是平泽莲哪天突然大发善心领养的弟弟，虽然提供金钱供他生活，供他上学，但实际上并没有尽到过监护人的责任。
　　“他只跟我说有一个节目需要去欧洲拍摄，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不能把研一牵扯进来，如果平泽莲很在乎他的话，相信平泽莲也不会将他真正的身份告诉这个才十六七岁的男孩子。
　　平泽莲到现在也没有将他变成真正的吸血鬼眷属，就代表他希望研一还像个普通人类一样与世无争的活下去。
　　和纱给他倒来一杯果汁，“那个……我和恭平正好下周也要去那里旅行，如果有消息的话，我上线发给你好吗？”
　　“你们也要去？会遇到哥哥吗？”
　　和纱点点头，“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照顾好他的。”
　　“倒是你，平泽莲不在的期间，你有好好去上学吗？一日三餐也吃饱了吗？”
　　研一显得有些拘束，“我……我、我以后会好好去听讲的，只是学校里人太多了，那里不适合我。”
　　看来平泽莲并没有教育好他，但是和纱也不能责备他，“这样就永远交不到朋友了，也可以吗？”
　　“和纱姐你在学校里有很多朋友吗？我上次看你跟藤冈决斗，好像不少人在给你欢呼，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和纱也搞不清楚，“至少得从接触开始，不然别人怎么了解你。”
　　“但其实哥哥的朋友也很少，他也没有勉强我去交友，只让我认真上学就好，像是完成任务一样。”
　　平泽莲的朋友当然少，自古君王就是孤独的。
　　可是平泽研一是个普通人，他要是没有朋友，可能就无法在社会上立足了。
　　“等你成人之后，你打算去哪里？做什么工作？”
　　他没想过这些，只希望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沉溺在网络世界就好。
　　“还是只当个业余黑客就好？”
　　研一点点头，“我对生活质量要求不高，只要有吃有住就好，所以业余黑客也许就是我将来的选择。”
　　“这样说的话，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很没理想，很糟糕吗？”
　　和纱撑着下巴，“转眼想了一下，我自己好像也一事无成，现在住的是别人的房子，吃的是别人的东西。”
　　研一连忙否认，“怎么会！和纱姐你跟我不同，你是什么都很厉害，只是对这些简单的工作失去兴趣罢了。你要是努力的话，没人可以比过你的！”
　　“我真的很厉害吗？”
　　“至少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厉害的。”
　　“跟平泽莲相比呢？”
　　“哥哥会对工作热情，是因为看在金钱的面子上，是为了享受更好的生活。但我觉得和纱姐不同，你是真的想要做一件事才去做的，不会有别的目的，很纯粹。”
　　和纱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我来了日本二十多年，细数起来真的没有干过几件伟大的事，我有时也觉得自己很厉害，却无法为这个社会做出贡献。”
　　关键是疲惫了，是厌倦了。
　　她也不想和过多的人类打交道，从而扩大自己的交际圈，在这个世界留下更多的痕迹。
　　因为她被记住的深了，下次重塑形象就很麻烦了。万一还有人记着这个人，发现了她的不老不死怎么办？
　　但这个问题似乎在昨晚想通了。
　　她不用再担心自己的身份曝光，可以放心大胆的去干一些大事了。
　　“研一！”
　　和纱猛地站起，研一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现在需要你的网络才能帮我去寻找一些危难时事的具体详情和地点！”
　　*
　　原本的研一是来找和纱谈心事的，没想到又到了他大展身手的时候。
　　“和纱姐，今天中午才发布的消息，有一艘满载406人的邮轮在经过礁岛时遇险，目前只救上来一百人不到，剩余的都生死未卜！”
　　打了个响指的和纱正在整顿自己的装束，她系好长发，换上白衬衫和利于行动的牛仔短裤，戴上狐狸假面，还有绳索以及通讯工具，“我去去就回，你随时给我传达消息！”
　　“没问题。”
　　她要出发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用自己的力量去拯救在这个世界上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们了！
　　这不是神圣的使命感，而是即将终结的宿命。
　　*
　　研一不断的刷新着关于沉船事故的进度，被大海吞噬的人们果然一个个回归了，像是被神明庇佑了一样。
　　有的甚至被判断可能触礁死亡的游客也浑身带血，带着呼吸被人送上岸了。
　　这真的是奇迹吗？
　　这是对和纱的挑战。
　　在这么多弱者面前，她要控制好目夺的力量，决不能再让这种疯狂的力量伤害到无辜的人类。
　　她至少吞噬了上百人的性命才能延续到今日的不老不死，那么是时候该做出些回报了。
　　这边的人员全部救齐，那边的研一已经传来下一则消息，“在新青森七町的商场，发生了一起大规模的抢劫案，有五十多名顾客被当成了人质！”
　　在圈外警察和圈内劫匪对峙的时候，和纱已经瞬间移动到了商场内部，将受害者一个个消无声息的带离，最后的“目切”全面切断抢劫犯的武器，警察趁机围攻，按住了他们。
　　“大阪、大阪城公园那里，有一个小孩子从护栏上掉下去了，挂在铁丝网上！我看到现场有人在拍视频，营救人员还没过去！”
　　“还有！高架桥，具体经纬度我还在差，发生了连环车祸！”
　　“冲绳、冲绳那边有一家很大的度假屋发生了火灾！至少有数十人在室内，消防官兵正在赶来的路上！”
　　“有情侣登山涉险被困在了高山上，救援部队找了一周也没找到。”
　　“一架从维也纳飞来东京的飞机，突然在空中失去了联络，和纱姐！”
　　*
　　太阳下山了。
　　疲惫不已的和纱坐在东京铁塔的顶端看着这耀眼的光芒。
　　风很大，却没有之前那一次那么冷了。
　　她摘下了狐狸假面，伸手挡住这股来自太阳的热量，逐渐的才平静下来。
　　衣服破破烂烂的，身上也留下了大大小小很多伤痕，一时间无法全部自愈。
　　“研一，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回家吧。”
　　夕阳就要沉入深海了，艳丽的红和冷静的蓝交替着，这种冲撞的美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有奇妙的歌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抵达耳廓，仿佛隔着好几个时空，让和纱无从捕捉，只能四处张望着。
　　“……冬雷震震……夏雨雪……”
　　那好像又不是歌声，而是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只是因为太清脆太单纯了，听起来就像歌谣一样。
　　“……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
　　这是——来自两千多年前的声音。
　　她回忆起来了。
　　是她坐在那里，拿着册子在诵读，“……冬雷震震、夏雨雪……”
　　她看到了年幼的仅有七八岁的自己，那个时候坐在窗边被夕晖照耀着懵懂的自己，一定不知道过了两千多年，她会看到同样的夕阳，听到同样的诗歌。
　　“长命无绝衰。”
　　“长命无绝衰。”
　　她反复着这句话，明明是一首情诗，她却只注意到了这句话，“长命无绝衰是什么意思呀，师傅？是不是说一个人长命百岁不会死呢？”
　　“愚蠢，那是长存此心永不褪减的意思啊！”
　　她终于想起了。
　　然后噩梦也出现了。
　　——长命无绝衰。
　　——你想要获得、永无止境的生命和不会变老的容颜吗？
　　而无知的自己就那么简单的答应了——
　　“嗯，好啊。”
　　揪着自己胸口衣襟的少女，时至今日终于忍不住这后悔的泪水，低头痛哭了起来。
　　*
　　西村到了晚上九点多才回到家中。
　　那个时候刚洗完澡的和纱正穿着单薄的连衣裙站在阳台上看着满天的星辰流转。
　　回来的路上他就看到了相关新闻报道，也猜测到了前因后果。
　　所以他递过去一杯热牛奶，“累了吗？要早点休息吗？”
　　呆呆的和纱看着西村，“我……好像记起来了。”
　　“什么？”
　　“从前的我。”
　　“从前的你、是怎么样的你？”西村不是很能听懂她的话。
　　“我来自遥远的汉朝。”
　　和纱陈述着久远的历史王朝，“我出生于公元前一百多年，我记得当时读过一首诗，叫做‘上邪’。”
　　“上邪？”
　　“那是我印象深刻的一首诗，经过数千年的光阴，我虽然忘记了诗的具体内容，但还记得名字是‘上邪’。”
　　西村也想起了，“我记得！我在你的回忆里看到过这两个字！因为是最初出现的汉字所以记得很清楚！”
　　和纱点头，“我看到了我的小时候，我坐在书堂的窗边，一会儿读诗，一会儿又撑着下巴分心去看夕阳。”
　　“那个时候也是夏天，空气很闷，我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有个声音冒了出来，他对我说——你想不想像诗里写的那样，长命无衰绝？”
　　西村大概听懂了，“所以……你答应了？那是谁？那个人给了你‘目夺’的能力吗？”
　　“我答应了，但我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我甚至连长命无衰绝的意义都搞错了，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答应了。”
　　“但我仍然平静的度过了每一天，从我二十岁的时候才发现了不对劲。”
　　“在身边的人开始衰老，甚至染病死去的时候，我却相安无事，容颜不再发生任何变化。”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从十九岁开始，我就停止了生长，不再会衰老，也不会迈向死亡了。”
　　“父亲并不知道，他给我找了一门亲事，将我送出了家门。”
　　“可我并未达到真正的丈夫家中，来迎接我的人是苍。”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带我离开了大汉王朝，去了别的国度，换了一个身份，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
　　和纱陷入了深入旋涡的回忆中，表情悲痛，“原来我只是个普通的古代人，不明白为什么命运会选择我。”
　　“如果不是这种能力的话，我应该死在两千一百多年前。”
　　这样的死对她而言才是有始有终，而不是现在漫无边际的活下去。
　　“和纱……”
　　西村不知如何慰藉她，只能靠近抱住她，“别害怕……和纱。”
　　可是和纱却恐慌无比，“……恭平，我想跟你一样正常的生老病死，可是我却不被允许。”
　　她最害怕的是，“如果有一天，你作为人类的界限结束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不想带着对你的思念永生永世的活下去，更不想你离开我身边啊！”
　　他明白的，但他只能抱紧了和纱，抑制住她的激动情绪，“冷静下来，和纱。”
　　“我不会死的，我会陪着你的！”
　　这样太残忍了，只有经历过上千年劫难的和纱才深有体会，“我又不想连累你……我应该怎么做呢？”
　　“如果到了最后我们都没有办法的话……”
　　西村下定决心了，“我就跟你成为一样的人——”
　　“为了你，我也愿意获得永生的性命！”
　　和纱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西村抹掉她的泪水，“所以不要害怕，和纱，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永远永远……不会改变。”
　　“我爱你啊，和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