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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彼此相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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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做了一场梦。
梦中我和苏离一起手牵手走在常去的那个小河边,苏离穿着他最喜欢的白T恤和卡其布裤子,脚上穿着那年生日我送给他的带绿道的回力球鞋。我们很缓慢,很缓慢地沿着河岸走,他低声和我谈论着普希金,王小波,苏童和余华,我却顾左而言他,只想和他一起去镇上那个很大的公共浴室,偷偷看一眼女孩洗澡的画面。冷不防,后脑勺挨了一记重敲,苏离恼怒地瞪着我,脸色绯红,“张青,你又走神了!”我连连向他认错,加紧脚步跟上他的步伐,可是他越走越快,我跟得气喘吁吁,渐渐落得越来越远。
“苏离——”我焦急地大吼一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十分陌生的场景。我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好闻的香皂味飘荡在空气中,刘蓓蕾跪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过了好久才问:“你刚才叫的谁?”
我想起梦中的情景,小河边远去的苏离历历在目。我敷衍着刘蓓蕾想要起身离开,头却昏昏沉沉,身体也不听使唤。刘蓓蕾突然按住我,发狠说:“昨晚你醉了,是我把你弄到家里来。你欺负了我,必须对我负责。”
我不记得我怎么欺负了她,我醉得一塌糊涂。那时我和两个同学正在一个小饭店里喝啤酒,电视里播放着香港回归的仪式,振奋的国歌响起,我想起了苏离曾对我说过的话:等香港回归了,咱们一起去看维多利亚港,然后我就醉了。
刘蓓蕾一口咬定我欺负了她。虽然那时我已经对男女之事了解甚多,但我仍无法定义她口中的“欺负”到底指的什么,我摸了她,还是我上了她?无论怎样,对于一个初二的孩子,我都无法对她承担起任何渺茫的责任。
但她似乎抓到了我的软肋,每当她提出各种无理的要求时,都会以此为要挟逼我就范。我害怕因此被学校开除,在心中仍存有一丝幻想,幻想着能在毕业时考出一个好成绩,考出这个镇,到苏离所在城市,和他念一所高中,我们仍像以前那样在一起。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苏离仿佛像空气一样在我的视线里蒸发了。
初三那个寒假,刘蓓蕾一定要我陪他去A市看她一个在文化馆当干部的婶婶,我抵抗不了她的软磨硬泡,随便找了和同学去旅游的借口搪塞了母亲的盘问。母亲也根本无暇顾及我,姐姐已经过了20岁法定婚龄,母亲正在托人四处张罗为她说媒。家里的门槛被络绎不绝登门的媒人都踩烂了,母亲却乐此不疲,对来相亲的人挑三拣四,可惜那些人都被蒙在鼓里,以为姐姐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像一群苍蝇一样嗡嗡地围在姐姐周围,垂涎她年轻的姿色。
和刘蓓蕾踏上了去A市的火车后,不知为何我一直心神不宁。在A市的火车站我给为我接生的阿婆打了电话,那时特别想听听她苍老的声音,阿婆的话筒里却传来争吵声。镇政府颁布了分房政策,为了分到更多米数的房子,阿婆的几个儿女天天跑到家里来吵架,已经八十岁的阿婆晚年没能得到清静,唯独愿意和我说说知心话。我不敢给她添太多麻烦,匆匆说了几句就摞了电话,没想到这次通话却成了我与她的诀别。
我和刘蓓蕾坐上了赶往文化馆公车。据刘蓓蕾说,她这个婶婶刚从国外旅游回来,带了很多漂亮衣服和好吃的给她,特意让她亲自来取,顺便带她在A市玩一玩。我对她的婶婶和那些漂亮衣服都不感兴趣,被动地由她牵着来到文化馆。
她的婶婶在文化馆的供应科当科长,人看上去很严厉,戴着很厚的近视眼镜。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去了一趟法国,却带回来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有些很露骨的短裙,我不敢想象如果穿在刘蓓蕾丰腴的身上,又会在学校里引起怎样的轰动。
从文化馆出来后,我遇到了苏离。
他正和几个同学一起从文化馆的另一扇旋转门出来,手里拿着一张A4纸,跟旁边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孩热烈地讨论什么,没有发现不远处目光灼灼的我,正在死死地盯着他。
我甩开刘蓓蕾跟在他们后面,刚开始他们并没有发现我的跟踪,但是在下台阶的时候刘蓓蕾大喊着我的名字跟上来,苏离猛地停下脚步,向我转过身来。
“张青?”
“苏离。”
仿如之前经常冷战的我们,再一次经历了三年持久的冷战后,我们彼此相认了。
我能捕捉到他在认出我的刹那从眼中一扫而过的惊喜,但是随后这惊喜就被冷漠的疏离取代。拎着一大堆服装袋的刘蓓蕾扑上来抓住我的手臂,娇嗔着埋怨我为什么不等等她,这样的情景,再傻瓜的人也会误会我和刘蓓蕾的关系。
“苏离,你听我说…”我想主动解释。
“...我还有急事,我要走了。”来不及多说什么,苏离头也不回地抛下我,和高个子男孩急匆匆走了
刘蓓蕾依然在我耳边吵吵嚷嚷,对苏离的来头刨根问底,也难怪她会如此亢奋,因为无论怎么看,苏离依然那么吸引人。
我无精打采地跟着刘蓓蕾回到青年旅社,为了省钱,我们开了一间房。刘蓓蕾坚决不住在她婶婶家,因为她婶婶家里的房子很小,和叔叔关系也不太和睦。我们住在一间房,但绝无越矩一步,我甚至要求睡觉和衣而睡,时刻警觉绝对不能再重蹈那次醉酒的覆辙。晚上,我借口上厕所跑到旅舍外面透气,刘蓓蕾睡着再回房间。然后,我看到了苏离,正站在离我不远的树下,手里攥着一本杂志神思不定。
“苏离?”
苏离发现我看到他,向我走来。
"白天有急事,来不及问你。猜你会住在文化馆附近,就一家一家的问,果然你还在。"
我惊喜不已,连忙迎上前,高兴地说"能见到真是太好了,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张青。”他微微一笑,依旧腼腆。
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朋友长高了,五官也更加立体,大概是参加了体育运动,他看起来比以前健硕了些,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穿了羽绒服的缘故,总之,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停在我面前,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和我一样在辨认三年来彼此发生的变化。从鼻孔里呼出的白气提醒我零下温度,可我丝毫没体会到寒冷。
他低下头将手里的杂志递给我:“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的文章发表了,我想,也送你一本。在33页,字不太多。”
我接过杂志,那是读者,他以前最喜欢的刊物,他当作家的梦想实现了,我衷心为他高兴。
“唔,祝贺你。”
我们之间再度沉默。
不过没过几秒,我们几乎同时开了口:“你还好吗?”然后双方一怔,苏离噗嗤一声先笑了,我也笑了。
那天我没有回到刘蓓蕾的房间,我和苏离沿着旅社门前的大街上走了几十个来回,仿佛要把这三年来失去的步数全部补回来,我们边走边说了很多很多,土地庙,班主任,班花,四王一刚,杜鹃,小河,书店,寿衣老头,阿婆…我们肆无忌惮地在马路中央大笑打闹,高谈阔论至拂晓。累了,就坐在马路边靠在一起取暖,快天亮的时候,苏离要问我一个问题。
“是刘蓓蕾吗?我和她什么都没有。”赶在他开口前,我紧张表明忠贞。
“我知道你们没什么…”他说,“我想问的是,土地神的石像还是只有一个么?”
我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嗯,还是一个人。”
苏离微笑不语,我继续开玩笑说:“他实在没钱娶老婆,所以只能一个人。”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将头不经意地歪到我肩膀上,头发蹭到我耳朵里,痒痒酥酥的,从小腹下传开一串电流直抵心脏,当初抓杜鹃胸脯的感觉突然在体内复活了。
我突然抓过苏离的脖子,将他拽到面前,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他愣了一下,一下子紧张起来,慌乱地下头。有10秒那么长的距离,我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几秒的时光如白驹过隙,我很想亲他,可最终还是放开了他,“对不起。”我心虚的向他道歉。
“我要回去了。”他有些窘迫,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偷偷从家里出来的,要趁爸爸起早前赶回去。”
我点了点头,也从台阶上站起来,问:“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么?哪怕是学校的名称和班级也行。”
他没有回答,嘱咐道:“你好好看看第33页。”
我有些失望,以为他还是不愿意与我保持联系,便对他说:“对不起。”
他有些惊讶:“为什么?”
我惭愧:“为我姐姐,也为你妈妈,更为我自己。”
苏离眼圈红了一下,摇了摇头,与我道了别,终转身离去了。
回到房间后,刘蓓蕾仍在熟睡中,我却清醒得再也睡不着,翻开苏离给我的杂志,33页,那扉页上写着一串刚劲的文字:某某某学校某某班级,下面还有一串手机号码,应该是苏医生的电话。刘蓓蕾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洗漱齐整了,她见我心情比昨日急转直上,问我原因,我笑着没有回答,但是自己十分清楚那隐藏的答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