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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分离与沦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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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像河水一样让我来不及抓握,有时它徐徐缓缓,波光潋滟,令我陶醉其中,有时它又突然变了副嘴脸,湍急汹涌,让我来不及上岸。
在暑假那个十分炎热的下午,我的姐姐在家里迎来了临盆的时刻。她挺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腹部爬到阳台外摘晒干的豆角,然后被阳台上用来压塑料布的砖头绊了一下,像个皮球一样从阳台上滚落到地面。她的下身涌出一滩血将地面染得通红,也将她惨败的脸色映得更加惨淡。她喘息着哀求我快去叫母亲回来,她的孩子恐怕要提前出世了。
我回想起土地庙那天母亲难产生我的模样,心惊肉跳地跑出去找我的母亲。
那时我母亲正在茶叶蛋摊上照顾生意,多年的经营让她依然卖着茶叶蛋,但摊子更大了,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铁架蓬,不仅卖茶叶蛋,还卖玉米和矿泉水。我赶到摊子前,她正百无聊赖地用破布条驱赶着垂涎欲滴的蝇虫。看见我急匆匆的赶来,还不等我开口,就未卜先知地问,是不是你姐姐要生了?我狠命点头,母亲就让我看着摊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回了家里。
等到母亲再赶过来时,我才知道姐姐已经在母亲的协助下生下一个男婴,但是因为失血过多,姐姐昏迷不醒,母亲没有将她送医院,而是找来了苏医生为姐姐止血。苏医生极力规劝母亲将姐姐送医院,母亲怕未婚先孕的事情败露姐姐再难做人,就跪在苏医生面前,要他帮忙保守秘密。
尽管苏医生非常不赞同母亲的做法,还是因为同情姐姐的遭遇勉强答应为她们保守秘密。此后的每天晚上,苏医生都会带着他的铝制药箱,故意绕几条街巷,偷偷到我们家里来给姐姐治病。在他的精心治疗下,姐姐慢慢康复了,苏医生时不时带来些营养品,麦乳精和奶粉来给姐姐调理身体,姐姐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母亲要我们一致对外宣称姐姐的这个男孩是我们在小河边捡到的弃婴,并声称他将成为自己的儿子,成为我和姐姐的弟弟。这听起来十分荒唐,明明是母亲的外孙、我姐姐的儿子以及我的外甥的孩子,一下子变成了和我同辈的弟弟。大家讳莫如深,流言蜚语便不胫而走。但母亲坚称孩子的身世属实,特意到镇上走后门办了弃婴代养手续,那年头弃婴并不少见,政府为了减轻福利院的负担,就让一些普通人家进行代养,然后按月给他们几十块的补贴。母亲撒了个弥天大谎,竟然瞒天过海地养育外孙,享受资助,堵住了悠悠之口,保留了姐姐的清白,这样一石四鸟的计谋,让我对她心生敬畏。
而姐姐却暗恋上了苏医生。
不论从何种眼光审视,苏医生都会成为女性的梦中情人,姐姐爱上他一点都不意外。我那十八岁的姐姐在经历了强(暴)和生产后,身心受到严重创伤,爱情仿佛是一场及时雨,适时滋润了她即将枯萎的□□和心灵。可是姐姐深知,获得苏医生回应是根本无可能的,对自己照顾有加不过是出于一个医生对待病人的职业操守,而这种照顾会随着她的康复不复存在。认清这个残忍的现实,在经历了一个个焦灼无望的夜晚后,她终于铤而走险,以身体不适为由将他骗进卧室,强迫他发生了关系。
我不知道我那瘦弱的姐姐是怎么战胜自尊和羞耻,以及来自异性体力上的优势,让苏医生妥协的。我只知道那天我从小河边野浴归来,听到从姐姐房里传来苏医生压抑般的低吼和姐姐苦苦的哀求。我并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苏医生拉开房门后见我站在门口,愣住了,然后他咬了咬嘴唇,抓起药箱头也不回地跑了。我看到房里姐姐赤(裸)着上身掩面哭泣,而一旁的摇篮中,我的“弟弟”也哼哼唧唧地跟着他的姐姐,实际上是母亲的人节奏一致地痛哭流涕。
在那以后,苏医生再没来过我家里,我每次去苏家,他都刻意避而不见。我敏锐地体察到,他与苏离母亲之间的关系也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久,苏离的父母就爆发了一次史无前例的争吵,起因当然就是我那犯下过错的姐姐,不知道苏离母亲从哪里听说到,苏医生在给我姐姐看病期间,与她有了不正当关系。争吵爆发的第二天,苏离母亲就被发现吃了安眠药自杀身亡。
从这以后,苏离像变了一个人。
小学毕业后,我们本来应该分到同一个对口初中,但苏离并没有来报道。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他家里找他,发现他们正在搬家。我激动地问他为什么不睬我,还要全家都搬走,他什么都没说,约我当天晚上在土地庙见面。
我如约而至,而苏离姗姗来迟。
他仿佛失去了往日的灵性,以前,他充满了小鹿般的狡黠,清秀的脸上总是神采飞扬,可如今的他变得滞涩,没精打采,人也消瘦了许多。我急着问他为什么不来学校报道也不来找我,他没有回答,目光直直地盯着高高在上的土地神像,梦呓似的问我:“张青,听说土地公身边都有个土地婆,而我们这间庙,为什么只有土地公一人?”
我看了看那尊神像,假作轻松地笑道:“有么?可能他一个人逍遥自在惯了。”苏离眨了眨眼:“听说土地神是天上神仙里地位最低下的一个,而且其他神仙都住在天上,只有土地神是住在地下的。”
“那有什么稀奇,他们管土地的,当然住在地里。”我掩饰着心中的不安,而这不安却不受控制,随着苏离奇怪的情绪而扩大。
“可是你知道什么东西住在地下的吗?”
我心里一阵发毛,颤抖着说:“死,死人住在地下。”
他点了点头:“是的,除了死人,还有鬼怪、阎罗王也住在地下,他们管理那些死去的人。”
我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可怕的事,恳求道:“苏离,你能不能不搬走?”
苏离垂下头,轻声叹了叹:“这里的土地神还缺了一个。”
“土地婆?”
“不是,土地婆太唠叨了,土地神不喜欢。地下的生活太寂寞,他该找另一个土地神来作伴。”
我更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阴森森的毛骨悚然,“快别说这些了。你还没告诉我你要搬到哪里去?什么时候回来?”
苏离凄然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五雷轰顶。
后来,苏家果然从小镇上消失了。
那个中秋夜,小镇上的全体居民都去了土地庙祈福,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只有我留在家里,独自欣赏它略有瑕疵的凄绝的美。我不信土地神能给我带来任何护佑,也不屑与其他人一样,对一尊泥像三跪九叩。我的姐姐死在那里,我的母亲与人在那里私通,我最好的朋友在那里与我分手,它给我的不是护佑,而是一个个生离死别。我不明白成人们为什么要祭拜它,是不是人的命运非要掌握在少数神氐手里,才能获得一生的安稳?是不是将那庙宇砖石粉饰一新,就能换来一世太平?
苏离的离去仿佛把所有能使我振作的因素都带走了。我麻木不仁地上了初中,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不结交任何朋友,不参加活动,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通常我不会直接回家,因为我不想面对我那失德的姐姐和不贞的母亲,我像一个脱离了尘世的游魂,携带着阴间的鬼气,游走在曾经与苏离一同走过的每一寸街道上。
我的成绩却与我的状态截然相反,在我收敛个性中的乖戾和锋芒将自己隐匿于角落后,它们却斐然赫赫,尤其到了初二物理科目开始,我的理科成绩名列年级前茅,但是语文和外语却表现评评,全靠着数理帮我提升了很多分数。
我的不引人注意反而招引了来自别人的关注,二年级下学期,我收到了一封情书,情书的主人是让全班男生都垂涎的班花刘蓓蕾,她外貌出众,德智体全面发展,各方面都表现不俗,性格也不俗,泼辣大胆,与其他唯唯诺诺的女生非常不同。我收到情书的第二天就被她约去放学后看电影,这几乎在班里引起了轩然大波,男生们集体与我划地为界,视我为异端猛兽,在他们的目光里,我看到熊熊燃烧的嫉妒火焰。
我无法回应刘蓓蕾殷切的期望,在苏离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我深刻认清了我自己,也认清了他,苏离对于我来说,不止是一个童年伙伴那样简单,他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这重要性不亚于我死去的姐姐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如果姐姐是占据着我对死的认知,那么苏离,则占据了我对生的认知。失去苏离,让我对生活不再抱有希望。
但我低估了刘蓓蕾的坚韧,也许女人都是这样,越不理睬她、抗拒她,就越是能挑起征服的欲望,就像当初我大姐对苏医生那样。刘蓓蕾孜孜不倦的追求让我无处躲藏,最终被她逼得无路可退,为了能有喘息的机会,我勉强答应了她一些不太过分的要求,比如周末一起陪她去镇上的图书馆自习,偶尔看一场电影,吃她给我买的冰糕,牵一牵她的手。但是在我心底,始终为某个人坚守着一方净土,除了他,没人可以闯入。可是我还是高估了我生理与心理保持同种坚贞的能力,在香港回归的那个激动的夜晚,我被同学拉出去喝啤酒庆祝,然后鬼使神差地被刘蓓蕾带回家里,她父母都出差在外,在她的挑逗下,我在酒精的麻痹下彻底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