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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偷看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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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底子好,又躺了半个月就顺利出院了。
当我再回到班级里,发现不仅同学,甚至老师们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色情狂。全班的女生都视我为洪水猛兽,男生不屑与我为伍,杜鹃更转了学,我连想象中发泄欲望的对象都失去,又再度品尝被孤立的滋味,惟有苏离依然对我不离不弃,让我更珍惜这份友情的珍贵。
母亲仍经常去土地庙的委员办与郭主任幽会。每次我都能成功跟踪她而不被发现,我躲在暗处看着办公室的灯亮了又熄灭,等到母亲衣衫不整地下楼,然后满怀恨意地跟在随后离去的郭主任身后直到他回到家里,再失魂落魄在回去。我不知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去结束这样的局面,我太弱小了,一个五年级的少年,连母亲都打不过,又何谈去惩戒她的奸(夫)?
我把满腔的恨意都用力在了课业上,我不再游手好闲,也不再去捉弄隔壁家的二林和寿衣店的老头,而是整天缠着苏离让他给我补习功课。我用力过猛,每天的课堂上,就演变成了我与各科老师斗法的武场,每一个问题我都能进行反驳,然后唇枪舌剑与他们展开辩论,全校老师都将我视为公敌,能躲就躲,躲不过就对我视而不见。我的老师,我说的不是那位古板的班主任,而是数学老师,则与众不同,他慢条斯理的态度,优雅的仪表,脾气耐性都是一流,从不对我的挑衅气急败坏,任凭我如何咄咄逼人与他对峙,依然能保持君子风范,以化骨绵掌从容不迫将我化于无形,因此我并未将危害扩展很大。这位何姓老师,亦是一个奇人,不仅会打毛衣,还担任女生合唱队里的化妆师,给女生化演出那种浓妆。于是苏离经常打趣,说黄盖遇上了周瑜,碰到这种老师,我也只能认栽了。
苏离的家成了我的避风港。
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不愿意待在家里,因此放学后都会去苏离家做功课。母亲无暇顾及我,一个怀孕即将临盆的姐姐已经足够让她焦头烂额了。
苏医生工作很忙,苏医生的老婆同样工作很忙,他们经常上夜班,因此苏离的妹妹都由苏离来照顾。有时他父母不在家,我偶尔也会在他家留宿。苏离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梅干扣肉和红烧肉,他信手拈来,味道竟比我母亲烧得还好。苏医生家里条件很好,住一栋独门小二楼。我和苏离的妹妹苏晓就在这栋小楼里,狼吞虎咽地吃遍了苏离的拿手好菜梅干扣肉和红烧肉,苏离则是文雅地一口一口吃,间或还能捎一口青菜给我们两个夹到碗里,亲切地说:“别光顾着吃肉,也要吃点青菜。”我和晓晓拼命点头,可吃光了青菜又掉过头去吃肉,苏离没办法,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将那两道菜一扫而空,脸上装作很无奈,其实内心很欢喜。
吃完饭,我就去厨房洗碗,苏离就在书房指导刚上一年级的晓晓做功课,他会时不时跑到厨房看我洗碗,我问他晓晓的功课做完了么,他抱着手臂倚在旁边的碗柜上冲我讪笑:“没做完,我多出了几道难题,让她没空捣乱。”我摇摇头,将一叠油乎乎地碗碟放在水池里拼命擦,埋怨他:“苏离你可真坏。”苏离一直笑着,对我的埋怨不置可否。
洗完了碗,晓晓功课还没做完,苏离说要出去买点东西,让我辅导晓晓做功课。我用肥皂洗干净手,坐到晓晓身旁,她本来又圆又大的眼睛被题目折磨成了一条缝,指着作业本上一道题目嘟囔着说:“青哥哥,这道题怎么做呢?”
我一看,4*3,这哪里是一年级的题啊,一年级还学不到乘法呢,苏离铁定心难为自己妹妹,就抓过本子,把答案直接写上去:“这是三年才学到的乘法,你哥也太坏了,出这种题目。”
晓晓眨巴眨巴眼睛,不解问道:“我哥怎么坏啦?”
我指着题目重复了一遍:“你哥为了让你不捣乱,给你出三年级的题。”
晓晓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不,哥哥不坏,哥哥给我烧肉吃。”
吃人嘴短,我也理亏,连连附和她道:“对对,你哥会烧肉,所以你哥不坏。”
她仿佛想起什么,忽然对我说:“青哥哥,你不能说我哥坏,因为…因为我哥喜欢你。”
我一怔,马上意识到这是小孩的胡言乱语,戏谑扯了扯她的小辫子说:“小孩别瞎说,瞎说土地爷会让你掉光头发。”
她连忙用小手捂住头发说:“晓晓没瞎说!哥哥你等着——”说完她跑出了书房,趿拉着拖鞋蹬蹬蹬跑上二楼,不一会儿又蹬蹬蹬跑下来,手里拎着一个笔记本,朝我晃了晃:“青哥哥你看,哥哥的日记本里写了你。”
这是一本十分简洁精致的白色笔记本,在我们镇上的文具店里我曾看到过,价格不菲,也只有苏家才能买得起这样的日记本。
“哥哥你不打开看看么?”晓晓边说便摇晃着小身体,流露出企盼的目光。
“这…偷看别人日记是违法的。”尽管我对苏离的日记本抱着十二分的好奇,但依然保持着底线,“你还是还回去,一会儿你哥哥回来会生气的。”
她得意地晃了晃辫子说:“哥哥去换汽水儿了,没那么快回来。我以前偷偷看过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呃,你可以偷着看一点点,我不会告诉他的。”
她用手圈起一个圈,比喻那“一点点”的数量,我内心斗争激烈,十分想看看苏离的日记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可是又怕被他知道了与我就此绝交。
“只是一点点呃。”
在晓晓的煽动下,我还是颤抖着打开了苏离的日记,果然如她说的那样,日记本里记载着我与苏离相识的点点滴滴,虽然没有出现“喜欢”这个字眼,可依然能从那些怀有温度的字句里感受到他对我与众不同的脉脉温情。
我合上日记本,感觉到脸在发烧。正在这时,苏离也回来了,发现了我和他的妹妹狼狈为奸“谋杀”他的日记。他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提在编织筐里的汽水隐隐发出了碰撞的声音,我们三个都像被使了定身法定在原处。过一会儿,苏离哼了一声,扔下汽水一把抢过日记本转身跑上了楼,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
晓晓害怕了,小声抽泣起来,然后越来越响,终于哇地哭了出来。我手忙脚乱地哄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安抚下来。到了晚上,她终于在我的抚慰下睡着了,将她抱回二楼的卧室,替她盖好被子,我就去敲苏离的门,希望自己的行为能得到他的谅解,不管怎样是我的错,我不该偷看他的日记。
我恳求了好久,他终于愿意为我开门,我走进去,天色已经暗下来,房间里开了台灯,昏黄的光线不那么明朗,苏离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轮廓有些模糊。
我小心靠了过去,坐在床的另一端,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问他:“还生气么?”
好半晌,他才木然地说:“还生。”
我深呼吸了一下,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苏离,关于日记的事…”
他突然接过话头,紧张地问:“关于日记…你看了多少?”
我如实告诉他全看了,他懊丧地低下头,使劲揉着两只手,在我以为他要把手皮都整张搓下来后,他嗫嚅说道:
“张青,我只是希望和你在一起,像…哥们那样。”
我宽下心来,点点头:“我知道,我们还是哥们儿。”
他松了口气,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房间里死寂般的沉静,立夏已经过了,天气也闷热潮湿起来,苏离家的二楼窗口有棵长了很高的香樟树,每年夏天会散发出淡淡的植物馨香,传来隐隐的虫鸣。我有些热,解开了外套的扣子,只露出里边的半截袖T恤,小心翼翼问他:“今晚,我睡哪儿?”
在日记事件前,我一直肆无忌惮地与他睡在一个床上,闻着他身上与香樟树一样好闻的气味入睡,可眼下我没法继续心安理得了。
“你睡地板吧。”苏离无声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卷凉席铺在地上,又把枕头和被子细心铺好,说:“你去洗澡,你洗完了我再洗。”
我们心事重重地洗好了澡,各自钻进了各自的被窝。苏离一直没有熄灯,也没再说话,我蒙着被子出了一身臭汗,又跳起来跑到浴室冲了凉,出来后以为他睡着了,就想去熄灯,却听到他闷闷地说:“别关,让它亮着吧。”
我这才知道他和我一样没有睡着,在凉席上辗转反侧着,忽然很想和他说话。
“我有一个姐姐…”不知为什么姐姐从脑海里冒了出来,我止不住说话的欲望,喃喃自语地讲了起来,“在我六岁那年,被轧死在土地庙,就是土地街上的那间土地庙,因为与隔壁林家哥俩打了赌,如果在土地庙一个人过夜,他们就输给我一个月的零花钱,有10块那么多。我骗过父母一个人到了土地庙。后来被我姐姐知道了,她本想将我抓回去让父亲责罚我,好报一箭之仇,她总是替我挨打,所以非要将我抓回去不可。可是外面刮起狂风,又下了暴雨,还有雷电,我不知道是不是土地爷显灵了,一根又粗又重的木梁突然断裂砸下来,正好砸在姐姐身上,咔嚓一下,就砸断了她的脊梁骨。然后整座庙都摇晃起来,我以为发生了地震,急忙逃了出来,我刚跑出来,那座庙就轰地一声塌了,我被吓呆了,等邻居从四面八方赶来后,才意识到,我姐姐被埋在里边了。”
我吸了吸鼻子,有点酸,听到床上有翻身的声音,可我已然沉浸在不敢重温的噩梦里,“我姐姐她死了。我因此被父亲关进柴房一个月,一天只给一顿饭,想把我饿死?可是一个月哪够啊,一个月后我被放出来,可还是没饿死。”我一抹手背,湿了一片,蹭着被角说,“都忘了和你介绍,她是我二姐,又倔又狠,比男孩子还凶,如果她还活着,打架准比我强…很多年了,除了你,我没对别人提过她…苏离,我把我最深的秘密告诉了你,你还怪我么?”
话音刚落,木床咯吱一声响,灯光闪烁了一下,苏离腾床上忽然坐起来,他翻身下地,光着脚,一下子掀开被子躺在我旁边,不容我反应,就捉住我的手扣在掌心里,盯着我说:“怪。所以,你一直觉得对不起她?”
我被他一连串的动作吓住了,然后绝望地点点头:“是我害了她。”
“不是你的错,你没害她,是土地庙太破了,才将她轧死的,凶手不是你,”他斩钉截铁地说,将手握得更紧,说话时的热气呼在我脸上,又重复道,“不是你”。
我苦笑说:“如果不是我非要逞能,她又怎么会去那座破庙?该被轧死的是我…你根本不知道…我妈在庙里生下我,他们都说是我触怒了土地神君,本来要惩罚我的,但是姐姐替我死了…我才是凶手…”
说到后来,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我再也承受不了多年来负罪的煎熬,被苏离搂在怀里痛哭流涕,将这如巨石般压在心头的,许多年来对姐姐的愧疚一股脑地倾倒了出来。苏离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任凭我的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背心。那是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无关情色,只是两个青涩的孩子,在互诉衷肠之后一次解脱式的庆祝。我能感受到苏离怀抱深厚的温暖,是我渴望了许久的亲人般的怜爱,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夜晚,我们以互相取暖的方式为我们的少年时代划上了一个小小的句号。从这天起,我仍会时常想起姐姐,但已没有了令人窒息的沉重的情感,那座时常在我梦境中哭泣的小小的坟茔恢复了它应有的宁静,我获得了救赎。多年后,每当我因为犯错而失去安宁,都会想起那夜苏离对我说的话:“不是你的错。”靠着这句话的鼓励,度过一个个漫长而沉重的夜。
夏天没过多久,转眼就是中秋,我的另一个姐姐就要生产了,而我和苏离也面临着毕业后的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