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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遇故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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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微凉,沿途萧瑟。一个商队朝着北方慢吞吞地走着,跑生意跑得多了,押车的伙计们全都无精打采的,只有见到买主时才会两眼放光、精神抖擞。
一位面若桃花、五官俊秀的蓝衣少年策马走在商队最前方,皱着眉头东张西望,亮闪闪的大眼睛贪婪地攫取着视线里的人和事。离开汴京三个月,沈沁莹个子高了、见识广了、会干的活计也多了。
这一年,宣和五年。她在汴京城中闯下许多乱子,竟对外间翻天覆地的变化毫无察觉。
契丹在大宋和女真的夹击下灭亡。记得在家时,爹爹叹息不已,大宋连已是强弩之末的契丹都打不过,全仗着野蛮凶悍的女真横冲直撞才灭掉契丹,算是什么本事?
契丹去年曾派使者恳请大宋收手,讲了许多唇亡齿寒的道理,可官家复仇雪耻心切,一味宠信叛辽降宋、献计结交金国的大臣赵良嗣,什么都听不进去。
三月时,女真按约定归还了大宋失去百年的燕云十六州。官家大喜,封赏甚厚,陶醉在超越先祖功勋的美梦中。可有谁敢如实禀报官家,女真在富饶的燕云大肆掠夺,把城内金帛财物及官员百姓席卷一空,只不过给了大宋十余座空城。
沁莹听着伙计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心里头发堵。官家看上去挺好的人,怎么就那么糊涂?都是被蔡京、童贯、高俅那些奸臣迷惑的。等她回到汴京,一定要在蹴鞠场上接着教训高俅他儿子!
几个月前,她随商队去了南方,在名满天下的江南君家订购了上好的丝绸,运到北方来交易。她一面饱览江南美景,一面吃着鲜美多汁的灌汤包,只觉得人生实在是惬意。
商队的主人宋安平三十多岁,因与赵大哥是旧交,对沁莹十分照应,沿途教给她不少做买卖的门道。她看似虚心听着宋叔叔教诲,却总忍不住想起卓海青。上次相遇这家伙拿着大山参冲她炫耀,自恃精于经商瞧她不起。下回若再遇见就要在商场上与他大战三百回合,向他证明她沈沁莹也不是好惹的。
一路北上,进入到燕云境内,她见到的全是流离失所的百姓、死气沉沉的街市,伙计们口中曾经的繁华热闹消失得一干二净,心里十分难受。
她勒紧缰绳,等宋安平不紧不慢地跟上来,问道:“宋叔叔,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到北方买卖。咱们做生意的最看重的是成本和获利,在这里可赚不到钱!”
宋安平呵呵一笑,温和地解释道:“沈兄弟说得不错。不过,这上好的丝绸在汴京周边贩卖,达官贵人们眼光刁钻,反而卖不出好价钱。”
“运到北方成本是高一些,可女真人抢掠来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情愿以高价换取江南的好绸缎,我们获利也是最丰厚的。”宋安平虽是商人,却一幅谦和忠厚的士人派头,三言两语就能说得人心服口服。
沁莹点点头,复又叹息:“燕云富饶之地,被女真禽兽糟踏成这样子,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沈兄弟多虑了。”宋安平毫无忧色,胸有成竹地说:“百姓不可能等着朝廷恩典。大家自食其力、辛苦劳作,过不了几年总能熬过来。我们经商之人,帮着大家交换各自需求的货品。来回奔波之间,这集市就渐渐恢复生机,只会比从前更热闹!”
他指点着附近一处残败的城池,说道:“这里百年前也是战场,后来还不是成了商贩熙攘之地?沈兄弟,我总觉得,不论历经什么样的波折,只要有活下去的勇气,未来总会比现在要好一些!只不过我们每个人境遇各不相同,有的人幸运一些,有的人来不及赶上好日子,这也要看各自的努力与造化了。”
沁莹对沈叔叔更佩服了,平淡的一席话,她居然一直牢牢记在心里面。
天色渐晚,四周又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头,宋安平招呼着伙计们快点赶车,尽早找家客栈打尖。沁莹又是一马当先,手搭凉棚四处寻觅。
可惜,她没有看到炊烟袅袅的客栈,反而看到前面不远处拦着一个人。
眯起眼睛,走近几步,她才看清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满脸络腮胡子辨不出样貌和年纪,很好地烘托出了一身凶悍霸道的气质。
来者不善,她回头冲宋安平和伙计们使了个眼色,大家立即紧紧聚在一起,把几车货物围在中间。
“留下货物,放你们生路!”男子朝着商队平静地喊道,他的声音不算高亢,可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分明是有意炫耀内力。
顺风顺水走了一路,他们在快要到达商路终点时,终于遇到了棘手的阻碍。
伙计们都练过点拳脚功夫,随身带着兵器。可真正算得上“精通”武功的,似乎只有她沈沁莹一人。宋叔叔平和文弱的样子,恐怕还得需要她保护。
这群乌合之众遇上寻常盗贼倒也不落下风,可眼前之人独自抢劫,看上去深不可测。沁莹以往浮躁冲动的性子收敛了不少,打量着男子不说话。
“这位英雄,在下带着兄弟们谋生不易,还请英雄高抬贵手!”宋安平说着商路上惯常的客套话,试探着男子的底细。
那男子置若罔闻,突然手臂向前探出,迅捷地来不及反应。沁莹只觉胯下骏马霎那间嘶鸣一声,高高地抬起前蹄向后仰去。她没有抓住缰绳,慌乱中来了个“鹞子翻身”,才勉强站在地上。
她惊魂稍定,抬起头看见自己的骏马倒在了血泊中,脖颈上汩汩地喷着鲜血,四蹄无力地抽搐着,已经没得救了。
“留下货物,否则……”男子依然面无表情,指着垂死挣扎的骏马,手中匕首浸着刺目的鲜血。
沁莹愤怒不已,再也忍耐不住,义正词严地斥道:“咱们大宋四海安定、太平盛世。怎能容你这毛头小贼为非作歹?”她倒忘了,前几年北梁山南方腊,两股盗匪把朝廷折腾得够呛。她还忘了,就在前不久这里还被女真人恣意蹂躏。大宋的天下,怎能称得上“安定”?
“你们宋人居然敢来此耀武扬威,我活一日,就不会让你们好过!”男子目光中霎时迸出恨意,身上笼着的杀气又重了几分。
沁莹忽听到伙计们传来一阵骚动,扭头看去,只见几个身姿矫捷的黑衣人从后面包抄过来,挥舞着明晃晃的利刃,原来盗贼还有帮手!
她不假思索一个箭步拦在宋叔叔身前,焦急地说:“宋叔叔,快带兄弟们走!我来殿后!”“你们还想跑么?一个都不能放过!”凶悍男大喝一声,已经欺到她面前。
沁莹别无选择,拔剑出鞘,向那男子迎去,立刻与他扭打起来,伙计们也纷纷与其余盗贼交上手。
男子初未把看似孱弱的沁莹放在眼里,比试几下竟发现这小男孩轻身功夫了得,腾挪闪移间灵动狡黠、出人意料。不禁连施狠手,招招重拳袭向沁莹。沁莹堪堪避过他掌风,还是被其内力震到,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她匆忙中回头一瞥,伙计们全都处于下风,几人合围一个黑衣人都疲于应付,更有一黑衣人跳到车顶,举刀就要劈开满载着货物的马车。
“不要!”沁莹正要扑去,却发现凶悍男悄然逼近到眼前,她与他距离实在太近,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他的掌风下。
她避无可避,只能怒视那男子,寄希望于他被她正气凛然的眼神吓退。竟猛然发现他的眼睛居然那么清亮,与身上的野蛮粗鲁之气格格不入。
凶悍男见她怔怔呆住,决不会错过如此机会,暗运内力要把这臭小子震得魂飞魄散,已是蓄势待发。
“萧湛!你母亲在我手中,识相就放了这些人!”千钧一发间,一个清冽的声音划破了刀光剑影,传进了所有人耳中。
男子硬生生地收回掌力,迫得自己向后一跃,他的手下们也随即停止了打斗。沁莹躲过一劫,循声望去,见一个年轻男子直直地站在旁边土坡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俊美出众的面孔冷峻地俯视着众人。秋风吹着他散乱的发丝迎风飘扬,显得潇洒不羁、风采超然。
“海青!海青!”她冲他招了招手,声音中先是充满兴奋,到后来已带着哭腔。
说时迟那时快,凶悍男一把掳过沁莹,刀尖架在她脖子上:“哈哈,原来你们是相识!你放了我母亲,否则我让这小子血溅三尺!”
“海青,别管我!”沁莹深明大义的呼唤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就听那边卓海青眼睛都不眨地来了句:“随便!少来要挟我!”
沁莹气得脸都绿了,此人真是无情无义,亏她当初还救过他的命!旁边宋叔叔和伙计们慌成一团,连声陪好话:“萧壮士,我们与您素无恩怨,饶小兄弟一命吧!”
萧湛不是傻子,他虽受制于卓海青,可对宋氏商队还是占尽上风,自然不肯放掉沁莹,仍然强硬地挟持她,威胁宋安平乖乖交出货物。
卓海青冷漠地看着两伙人喋喋不休,纵身从土坡上跃下,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萧湛,我叔叔押送的货物上月被你劫走,用你母亲的命换这些货,还算值得吧!”
萧湛冷哼一声:“等老子了结完这桩买卖再与你谈!交不交货?”他又冲宋安平吼起来,沁莹撅着嘴巴一言不发,心中全是对卓海青的怨,根本感觉不到眼前的危险。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唿哨声,紧接着“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群绿衣骑手策马驰来,发出“呵、呵”地怪叫。这群人秃发结辫,左衽窄袖,与中原汉人服饰全然不同。
所有人都紧张地凝神望去。“女真人。”卓海青最先开口,墨眉纠结在了一起。“他奶奶的女真人!”萧湛的愤怒比方才又膨胀了几倍。
虽然沁莹他们商队是来与女真人做买卖,可这群女真人来势汹汹,看上去不像来买货物,倒十分像是打劫。
“女真人残忍暴虐,我们只有联手抗敌,才能有一线生机!”宋安平确信他们不是寻常打交道的女真贵客,冷静地说:“萧壮士,我们不如捐弃前嫌,你放了小兄弟,我们与你一同作战!”
萧湛扭头对卓海青喊道:“喂,你也加进来,到时还你货物!”卓海青长剑一挥,与众人并肩站到了一起。
沁莹暗叹,才刚打得不可开交,转眼就成了难兄难弟,人果真最为善变。
女真人眨眼间已经勒马停在近处,打量着这些人的实力。“喂,你们这些宋人,把货物献给我们大王,大王留下你们的贱命!”一个女真人用蹩脚的汉话傲慢地喊道。这些女真人簇拥着一个戴着毛皮边帽子、衣饰明显比其他人高贵的中年男子,看样就是那个“大王”。
萧湛怒目相视,一心要与女真拼命,而宋安平和卓海青表情沉静,似在思考着对策。沁莹见对方大约二十几人,和自己这边人数差不多。可听说女真人骁勇善战,以一敌多不在话下,他们刚刚拼凑起来的人马,恐怕不是女真人的对手。
“依我看,我们还是分散开比较好。”卓海青沉着地提出了建议:“一队引开女真人,另一队带着货物去安全的地方!”
“萧湛,你的寨子在附近山坳里,那边地势易守难攻,你先带商队赶回你老巢!”他径自开始布置起来,也不忘个中利害:“你母亲被我藏起来了,休想打商队的主意!”萧湛“哼”了一声,没有反对。
他点点头,当作萧湛同意了:“我来掩护大家,不过还得要一个帮手。”他忽转向沁莹,深不见底的黑眸认真地望着她:“沈熙,你敢跟我一起么?”
“小瞧我不是?”宋叔叔来不及阻拦,沁莹已经挺身而出,骄傲地说:“我决不会拖你后腿!”
话音未落,卓海青突然按下她的头,一只羽箭从她耳边擦过,女真人已经开始动手了。“快,按我布置得去做!”
他向怀中塞进了什么东西,胸口鼓鼓囊囊的,便拉着沁莹飞快跳上土坡,手中飞出几把暗器,精准地袭向“大王”,大王伏在马背上勉强避过,恼怒得大吼一声。只见那群女真人嗷嗷乱叫,纷纷张弓搭箭对准了他和沁莹。
萧湛反应机敏,见状立刻驱驰着车队向不远处山坳赶去,几个女真人紧追不舍,可那大王和多数女真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沁莹和海青身上。沁莹眼看乱箭飞来,硬着头皮挥剑格挡:“海……啊!海青!怎么办啊?”她居然还有功夫已经一惊一乍。
“你功夫足够!”海青没好气地回答,一面带她向与萧湛相反的方向退去。她看见商队的几辆马车差不多摆脱了女真人的追赶,只剩萧湛的几个手下殿后与女真小兵厮杀。女真大王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目光移向了满载货物的车队。
“沈熙,我们快逃!”他嘹亮的声音好像是说给女真人听的。她扭头看他,他笑得邪邪的,带着几分得意,翘起的眼角瞥向那些女真人,平日不苟言笑的脸上竟罩着轻浮气儿。
沁莹一头雾水,被他猛力拉着向山坡上飞奔。女真人还是被卓海青怀揣的东西吸引住,集中力量杀向他二人。他们且战且逃,逃上了山顶。身后山崖再无退路,悬崖下是深深的一池黑色潭水。他们并肩而立,搬起大石块砸向越来越近的女真人。
他们一步一步退到了悬崖边上。“你敢跳下去么?”卓海青冷不丁问她。
“啊?我?”沁莹不那么爽快了,这深崖可比上次在京城跳楼的高度要高许多,她以为他会有别的办法。
他嘲弄不屑地笑了一声,接着她感到胸前一股冲力让她失去了平衡,仰面向山崖下直挺挺地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