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逸秋

10、结金兰

　　眼前五色斑斓，光环缭绕，整个人轻飘飘地好像漂浮在虚空之中。可是为什么会有头痛欲裂之感呢？沁莹一个激灵，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置身于黑黝黝的潭水中，鼻子里也进了几口水。她马上伸开双臂划水，运足气力，向水面窜去。

　　潭水看上去很深，她用力过猛，竟然一下子跃出了水面。然后又“扑通”一声，掉进了水中。

　　卓海青湿漉漉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懒洋洋地看着她奋力扑腾向岸边，连手也不伸一把。她狼狈爬上岸，立刻抱起胳膊遮在胸前，恶狠狠地回看向他：“你想看我死么？”

　　“我要保持体力，待会儿还有事要做！”他面无表情地回答，对自己的旁观行为理直气壮。她瞪他一眼，背转过身整理自己披散下来的长发。幸好自己平日缠着厚厚的抹胸，才不会让他瞧出破绽。

　　休息半晌，卓海青闷闷地说道：“不早了，萧湛是孝子，见不着老母会急死。”沁莹气儿消了大半，身上半干不湿，也恢复了几分气力。

　　“你怀里揣的是什么？”女真人一定以为是什么重要东西，才会舍弃车队追他们，她对此十分好奇。

　　卓海青挑了挑眉毛，把那湿透的东西从怀里拿出来扔给她。她接过来一看，笑得捧住了肚子：“真有你的，哪里来的一堆臭袜子？”

　　他终于有点笑模样：“从你们一个伙计身上掏来的，谁知道他为什么装着？”“哦，你还是个小偷！”她乐着打趣他。

　　不料，他脸上生动的神情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眸中墨色渐浓：“什么是偷儿？我只是个做买卖混口饭的生意人！”

　　沁莹盯着他幽深的双眼，心想他怎么脸色说变就变，说句玩笑话就生气。她总觉得他心事重重，似在背负着沉重的压力，所以才成天把脸绷得紧紧的。不过，她才不想自讨没趣问他心事，就让他一个人憋着吧。

　　卓海青带她在山石草木间走着，断断续续跟她说了与萧湛的恩怨。

　　据说萧湛本是契丹后族、身份尊贵，国破后却落草为寇，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他对宋人和女真充满怨气，专门为难与女真做生意的宋人，前不久海青叔叔的商队途经此地便被萧湛打劫。做买卖挨劫是难免的，可这批货物实在赔钱太多。海青只好亲自出马，为叔叔挽回这笔损失，他听闻萧湛对母亲极为孝顺，便趁萧湛出外打劫时劫走他母亲，以此来要挟他归还货物。

　　“唉，走南闯北真是不易。”沁莹听他说完，同情地叹了一句。他冷言说道：“汴京城里的无忧公子，何苦来凑这种热闹？”

　　沁莹没介意他挤兑，继续热心地说：“等讨回那些货物，你可得好好歇一阵……”“啊……啾”她身上衣服没有干透，连打了几个喷嚏，忙伸手擦鼻涕。

　　走在前面的卓海青忽然返身几步，拽过她的手腕，拉着她一起走。暖暖的真气从腕间散布全身，沁莹的脸，暖得有点泛红。她闭上嘴巴，只想与他多走一会儿……

　　拽着山上垂下来的藤蔓，卓海青搂着她，轻盈地从山的一头荡到了对面峭壁凸起的一块山崖上，萧湛的母亲就被他藏在了崖间山洞里。

　　走进山洞，沁莹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端坐在里面，地上整齐地摆着水和干粮。她扭头看向卓海青，心中颇为赞许，虽是挟持，他对人质还算照顾周全。

　　“我儿子怎么样了？”妇人看到他们立即起身，语气温和，表情却掩饰不住焦虑：“他不会为我做什么傻事吧?求你们不要为难他。”凶悍的盗匪，却有这么个斯文端庄的母亲，沁莹的小脑瓜又开始琢磨起来。

　　“你儿子若是守信用，马上就让你们母子团圆。”海青对此无动于衷，冷冷地转身走开。沁莹上前搀起老夫人，冲他叫道：“卓海青，我们怎么过去？”她指了指那条藤蔓。

　　卓海青头也不回：“我带老夫人，你自己！”她正愣着，他已拽过老夫人，轻松地荡到了对面，把藤蔓抛给了她。

　　沁莹紧攥着藤蔓，手心里满是冷汗。卓海青使坏把她推下深潭之后，她更加恐惧一个人站在高处的感觉，尤其还要凌空跃过，简直要了她的命。

　　越是害怕，她越不由自主朝下看去，只觉得脑袋发晕，身子发抖，犹豫了好一会儿也不敢动。

　　“你在干什么？快点好么？”卓海青在对面不满地喊了一句。她委屈地瞪了一眼，这家伙铁石心肠，看来不会施以援手。离家在外，关键时刻还是只能靠自己。她闭上眼，踏出山崖跃了出去。

　　耳边风声鼓鼓作响，沁莹睁开眼，卓海青冷漠的臭脸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平稳地跳到对面平地。突然“哧‘地一声，藤蔓断裂开来，她不受控制地坠下山去。

　　卓海青眼疾手快，探身向下拉住了她的两根手指。她身子悬在空中扑腾着，不停地尖叫。“把另一只手伸给我！”他涨红了脸，拼命拽住她，却还是制止不住她的手指从他手中滑落。

　　就在手指离开他掌心的瞬间，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另一只手奋力向上一够，正好被他抓在手中。一霎那，她被他拎了上去，就好像从十八层地狱回到了人间。

　　他用力过猛，坐到了地上，而她跌在他怀中，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都是你害的！我就是怕高，你一点好心肠都没有……”沁莹虽然总是一副爽朗的男孩儿气，耍起性儿来却谁也比不上她。

　　卓海青板着脸，不情愿被她抱着，也没有不留情面推开她。

　　“以后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好久以后，他轻轻地说，黑黑的眸子里泛起了涟漪，“哼，我才不信！”沁莹仍是愤愤不平，头却埋得更深了。

　　一旁的老夫人一直在慈爱地哄劝她，此时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经历了小小的风波，回到萧湛驻扎的山寨，已是黑夜里，萧湛和宋安平还站在外面焦急地等候着。“娘，您没事吧？”萧湛三步两步跳到母亲身前，孩子气地叫着。看到母亲气色尚好，他脸上笑开了花。沁莹也拉着宋叔叔的手，开心得不知说什么好。

　　“萧湛，你要兑现你的承诺。”卓海青挡在老夫人身前，不冷不热地说。

　　萧湛一顿脚，豪爽地说：“我萧湛岂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今天大家携手抗击女真狗，我心里畅快的很，很想与各位交朋友！”老夫人也和蔼地笑着：“湛儿，为娘也劝你不要再干打家劫舍的生计，别误伤了好人……”

　　萧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复又正色说道：“儿子知错，今后断不会再欺负弱小，可那些为非作歹、灭我国家的女真狗，我见一个杀一个！”他明亮的眼中闪烁着灼灼光芒，对女真充满了深仇大恨。

　　片刻之后，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已经摆好酒肉。萧湛请宋安平和卓海青坐在上位，两人坚辞不受，定要谦让萧湛母亲坐下才肯入席。

　　大家围坐在一起，无拘无束。一面喝酒吃肉，一面海阔天空地聊着。真是不打不相识，此时天南海北的几拨人马，仿佛相交多年的好朋友，无话不说、无所不谈。上至朝政内情，下到风土人情，全都聊得个不亦乐乎。

　　沁莹津津有味地听着，大碗喝着北方烧酒，心想果真与汴京城寡淡的清酒不一样。这烧酒甘美凛冽，喝起来就是带劲儿，只是喝多了头有些发晕，为什么卓海青不经意看向自己时，那双漠然的黑眸好似流光溢彩般，那样地好看？

　　酒过三巡，众人都微微有些醉了，萧湛动情地讲了许多往事，他是那么留恋身为契丹后族的光荣与责任，承受的亡国苦痛不知有多深，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咽：“很多人都逃到西域去，还能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可我一定要留下来，为复兴契丹做些什么？”

　　沁莹越来越觉得他还是个天真的大男孩，乱蓬蓬的络腮胡不过是为了遮住年轻朝气，清亮的眼睛里尽是活泼爽快。“萧湛，我们还是忘掉辽宋之间的恩怨吧，将来我们一齐击退女真人！”她情不自禁地说。

　　“我的母亲就是宋人。我怎会真的仇恨宋人，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萧湛目光晶亮，骄傲地看向母亲：“当年父亲去江南采买丝绸时爱上母亲。母亲是君家大小姐，却心甘情愿来到北方，与父亲恩爱了一辈子！”

　　老夫人安详地低眉浅笑着，眉间细纹也舒展开来，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年少的岁月，又是怎样一段美好的爱情传奇呢？沁莹羡慕地望着老夫人，这个外表柔弱的江南女子，身上竟有这么一股强大的力量，坚强执着地主宰自己的命运。她自己也能做到么？

　　这时，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卓海青轻轻立起身，离开了酒席。大家在酒酣耳热中并没怎么注意到他，可他的一举一动却躲不过沁莹的眼睛。她连忙放下酒碗，尾随他而去。

　　看着卓海青“鬼鬼祟祟”走向存放货物的地方，沁莹不禁一撇嘴，这家伙真是小心眼，那么放心不下自己被劫的货物，难道还信不过萧湛么？

　　只见他在堆得高高的货箱中间，全神贯注地搜寻着什么。忽然，他皱起浓眉，小声嘟囔了一句“糟糕！”

　　“怎么啦？海青！”沁莹再次忍不住，跳到他身边关切地问。他扭过头黑眸一闪，似在按捺着心中恼火：“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一车货物都比不上！”

　　沁莹一头雾水，却也替他心急，跟着他冲回到宴席上。“萧湛，我的货物是谁在看守？少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有些失态地嚷道。

　　萧湛丢掉酒碗，刷地立起来，又是焦虑又是恼火：“怎么居然看丢了卓兄弟的货！卓兄弟，究竟是什么物事？我一定给你找到！”

　　卓海青环视众人，咬牙说道：“我怀疑这里面有女真奸细！”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看着彼此，惊讶得全都说不出话，他们不是宋人就是契丹人，怎么会凭空冒出个女真奸细呢？“卓兄弟，为什么这么说呢？”宋安平沉稳地问道。

　　卓海青脸孔泛红，似想憋住什么隐情，却还是说出了实话：“我叔叔并不仅仅与女真人做买卖，他一路上沿途刺探敌情，绘下了详尽的地形图，上面清清楚楚标注着女真的战备布置。叔叔被劫后不担心货物，最心疼就是地形图，这可是叔叔奔波多年的心血！”

　　大家立刻对卓海青的叔叔肃然起敬。“卓兄弟的叔叔是侠义忠勇之士，我们这些卑微的生意人望尘莫及，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卓兄弟找回地形图了。”宋安平依然冷静，积极地为卓海青想着办法。

　　萧湛浓眉紧缩，目光炯炯向自己的手下扫视一圈，威严地问道：“是谁负责看守卓家的货物？”一个小喽罗畏畏缩缩地站出来：“萧大人，小的不敢偷拿什么……”

　　“哼！老实交待，偷奸耍滑决不轻饶！”萧湛又恢复了之前的凶悍，严厉得毫不客气。

　　那小喽罗哆嗦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口：“小的…昨晚……看到二当家……进去翻检过……”

　　猛地一条人影向萧湛扑去，惊呼声中沁莹看到一道血花闪过，萧湛肩头已经挂了彩。“萧湛，快放我走，否则你老母就没命了！”只见那人已把沾满鲜血的利刃架在老夫人的脖子上，放肆地大声叫嚣。

　　“叛徒，放了我母亲！”萧湛大吼着，痛得脸上滚满豆大的汗珠，卓海青赶紧给他点穴止血，沁莹撕下衣角布条为他包扎起来。“娘，别怕，儿子，马上救您！”萧湛在她怀中胡乱挣扎着，急得有点语无伦次。

　　沁莹这才看清，挟持萧湛母亲的二当家就是下午抢劫时跳到马车上的劫匪，这个小个子男人身手敏捷，倏忽间占得先机。“萧湛，快快降了我们大王。我手里有你通敌的证据，到时大王派兵剿灭你们这群反贼，你们母子就黄泉路上相见吧！”二当家得意洋洋，亢奋得双眼充满了血光。

　　“湛儿，别担心娘，你怎么样啊？”老夫人性命攸关之际，仍然保持着从容的风度，担心着儿子的伤势。

　　一群人与二当家紧张地对峙着，卓海青忽然悄悄伸手拍了拍她手背，她扬起头，却见他头也不回，脖颈坚定地昂着，似在做着什么准备。她心里一定，等着卓海青出手。

　　“二当家，有话好商量，这是你我之间的纠葛，与老夫人和萧湛没关系。”他站起身挡住她，缓缓地向二当家走去。“别动，你给我站住。”二当家有些害怕地命令道。

　　卓海青温和地笑起来，慢慢地摊开紧握的双拳，向二当家展示自己的诚意，完全遮住了身后的沁莹。二当家不由自主地注意起他的手，担心里面会不会藏着暗器。

　　“嗤”地一声，暗器没有从卓海青手中发出，而是沁莹从他身后射中了二当家持刀的手腕。横在老夫人脖子上的刀“咣啷”掉在地上。二当家惊恐中正欲抬起另一只手扼住老夫人脖子，卓海青已经飞身而上，挥出匕首干脆利落地结果了二当家的性命。

　　片刻惊魂，萧湛终于与母亲脱险团聚，七尺男儿忍不住流下泪来：“多亏了两位兄弟不计前嫌，我和娘的命都是你们给的，萧湛实在无以为报！”

　　沁莹没想到居然与卓海青配合得这么默契，扭头望他，期许他对自己说几句什么，卓海青脸色沉静，紧攥着从二当家尸身上搜出来的地形图，生怕再被人抢去。

　　“好了好了！”萧湛擦去泪水，大笑起来：“我要给两位恩人敬酒，报答恩人的救命之恩！”他单膝跪下，举起酒杯满脸诚恳之色。

　　沁莹慌得去扶萧湛：“萧大哥，这我们可当不起。既然我们如此有缘，今天共同经历生死，不如就结拜兄弟吧！”她想起来市井传奇里的惯常桥段，热血澎湃地提议道。

　　“太好了！”萧湛站起身，豪迈地说道：“沈小弟的想法正合我意！卓兄弟，你说是不是！”

　　卓海青没有回答萧湛，只是转脸看向沁莹，翘起的唇角透着诡异：“我不想与你结拜兄弟！”沁莹脸上顿时发烧，以为他嘲笑自己胆小，“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

　　“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沈小弟年纪虽小，却与我们兄弟义气相投，你瞧不起他就是瞧不起我！”萧湛横眉怒目指责起来，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样子。

　　卓海青不再看沁莹，淡淡地笑对萧湛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叙起年纪，萧湛二十一岁，比海青年长几个月，当上了大哥，十五岁的沁莹成为三弟。他们激动地对天祷告，歃血为盟，学着演义中的样子发誓“不愿同年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日死！”

　　萧湛认真地高声念着，盖过了她和海青的声音，海青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她又忍不住瞟向他，他看向她的目光竟有一丝戏谑。她心跳得厉害，方才的豪气一下子无影无踪。

　　结拜已毕，三人已经亲热地以兄弟相称。“大哥，小弟还有一事相求！”沁莹眨眨眼睛，面上现出了精灵古怪的表情。萧湛拍着胸口道：“三弟看得起我，做大哥的怎能推辞！”

　　她强忍着笑意说道：“你能不能剃掉胡子，我想知道你没留胡子的样子！”卓海青一口喷出刚喝下的酒，众人都捂着肚子笑作一团。萧湛抓抓脑袋，也随着大家呵呵憨笑起来。

　　沁莹快活得一宿没有合眼，从今以后，她除了两个血浓于水的姐姐，又多了两个意气相投的哥哥，人生就是这样的充满际遇离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