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九愿(中) ...
-
(四)
曹丕的五官生的不错,但容易给人一种疏离感,这一点从小便有体现。细而长的眉本就透着凛冽,偏偏又有副清浅的琥珀色眼瞳,蹙眉狭目时像足了一只猫儿,乖张且冷淡。
曹昂常年跟着父亲在外征战,在曹丕三岁以前并不常见到他,偶尔回到老家见了想要亲近亲近胞弟也被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唬住,就算自己带了礼物回来他也只会接过去然后投来淡淡的一瞥便转身走开,隔着老远的距离时不时乜自己一眼。
初平元年曹操在与徐荣的作战中被流矢所伤,回老家养了一段时间伤,曹昂也就有了与曹丕长时间相处的机会。
虽说是在家中修养,曹昂却丝毫没有懈怠,每日都要在院中练几个时辰的武艺,刀枪剑戟样样不落。头几天曹昂练武时都正好赶上曹丕坐在凉亭里读书,起初曹昂也没在意,可后来他就开始纳闷,这春寒料峭的天不在暖和的屋里读书非要跑到亭子里挨冻是什么道理。
“不冷吗?”练完武的曹昂一pì股做到凉亭下的石阶上,状似不经意地看向他。
曹丕侧过头看他一眼,微微摇了下头就把脸转了回去,蹙起的眉头令他看起来一脸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真不冷啊?”曹昂不信,手一撑地在空中漂亮地打了个转,跳到他身边蹲下,不容分说地一把攥住了曹丕冻得通红的小手,“你个小骗子,都冻成这样了还说不冷?”
小曹丕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挣扎、不看他、不反驳,只安安静静地低头看着摊在石案上的竹简。他怎么也不好意思告诉曹昂自己是因为好奇那些拳脚功夫才特意跑到这里来念书的。
“你怎么跟个小木头似的。”曹昂有点意外他居然能听话地让自己帮着捂手,可见他不理人顿时又苦恼得不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曹丕耳朵尖,听他说自己小木头还是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眉头皱的更紧了。
曹昂见他一直低着头,视线始终黏在竹简上不觉发笑,“看这么认真,来讲讲上面写的什么?”
曹丕默了片刻才摇摇头道:“没看懂。”
他的声音倒是不像看起来那样沉郁冷淡,反而轻轻软软的不像话。
曹昂没料到曹丕会这么坦率,再一听这奶声奶气的语调心都快化出shuǐ了,他短暂地愣了下便把把竹简扫到一边,朗笑道:“看不懂那就不看了。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到底是小孩子,一听说要吃好吃的眼睛都亮了,但只一瞬间他的目光就又收敛起来,脑袋也重新低了下去,“不行,今天的功课还没做。”
曹昂看着他的反应着实觉得有趣,只这片刻的功夫,曹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变了好几个样子。他低头看书时眉头会微微蹙起,眼帘覆下来,乖巧安静得近乎沉郁;与人对视时眼睛总是半阖着,容易显得漫不经意,当光线在他色泽清透的瞳里转过时才会带出点生动的狡黠感;而在刚刚那霎时欣喜的抬首间,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睁大开来,圆圆的瞳仁里神采奕奕,流溢出这个年纪才有的稚气天真。
“功课?那还不好说,”捏住他的脸颊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曹昂揉着他的脸笑出一口小白牙,“叫声阿兄来听听,我就帮你做功课。”
曹丕看着他阿兄那张初见少年英气的俊脸,小脑袋瓜里又浮现出来曹昂回来那日骑在马上笑意盎然望向自己的模样。他耳朵尖泛起一点薄红,眼睛开始眨巴眨巴的到处乱看,当视线再次落回到曹昂身上的时候,他终于软糯着嗓音叫了句,“阿兄……”
曹昂受用得不得了,得寸进尺道:“你再笑一个,做完功课阿兄就带你出去玩。”
这下曹丕不乐意了,眉头一皱就要从他手里挣脱出去。
曹昂见势不对,连忙一把抱住他直接把他扛上肩头坐好,“好了好了,阿兄逗你玩的。这就去帮你做功课,然后我们出去玩。”
一阵天旋地转,曹丕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扛着跑出了老远。紧张地抱了会儿曹昂的头,曹丕慢慢觉出了坐在高处的乐趣,便放开手展开双臂让清凉的风从袖下穿过。他眯起眼发出清脆的笑声,在曹昂把自己放下来的时候终于主动抱着兄长的胳臂亲昵地蹭了蹭。
后来曹昂就摸清了曹丕的脾性,小孩儿就是典型的面冷心热,小眉头一皱并不是有多不高兴,不过是在变相的撒娇,等着自己去弄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罢了。弄不明白他就会挂着一脸的委屈生闷气,但凡自己弄清楚了,他就会像只猫儿翻过shēn子露出柔软的肚皮,嘴角翘起,琥珀色的眼睛弯弯的眯起来,餮足又可爱。
(五)
曹丕四岁之后就开始跟着他的父兄南征北战,与曹昂的关系也在朝夕相处间日益亲近,到后来他就像曹昂身上的一块牛皮糖似的,又甜又黏人。
曹昂发现曹丕从入夏之后就开始不爱好好吃饭,经常是扒拉两口菜就跑的不见人影。起初他以为曹丕苦夏,可看那活蹦乱跳的架势又不像。连续观察了几日曹昂就明白了,曹丕吃不下饭那纯粹是吃了太多零七八碎的东西,他贪凉又喜甜,军中有将士开了用井水冰好的瓜要过去吃几扇,他们父亲桌案上新换了洗好的桃子李子他要扒拉几个来抱着啃,最夸张的是每天他都要叫上几个小兵陪着他去到营寨周边的树林里搜罗野果,脱了鞋袜把脚往小河里一泡,怀里揣着一兜子野果美美的吃上一下午,最后还不忘留一个长得最大最圆的果子带回营里给自己。曹昂哭笑不得,这下河摸鱼、上树摘果的本事都是自己手把手教给曹丕的,教的时候自己还信誓旦旦的告诉他男子汉就该上天入地什么都能干。
从藏身的树干后走出来悄悄靠过去,曹昂挥退了守在曹丕身后的小兵,猛地俯下身扶住了他的肩膀,“嘚!”
曹丕吓得浑身一抖,啃了一半的野果掉进了脚下的河里,他自己也脚下一软,顺着岸边一pì股滑进了水里,连带着曹昂都失去重心跟着他一起摔了进去。曹昂身手好,才入水就踩到河床站了起来,河水不算深,站直后刚到他大tuǐ而已。抹了把脸上的水,曹昂有些慌神,后悔不该吓唬曹丕——他的胞弟也才刚到他大tuǐ(木艮)那么高。
“阿丕!”曹昂弯下腰往水里捞,充满焦灼的一嗓子刚喊出来就听怀中“哗啦”一声,曹丕从河面钻出来,带着一大捧水花扑进曹昂怀里,shī透的shēn子整个都挂到了兄长身上,“嘚!”
曹昂下意识搂住他细瘦的yāo肢,长长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曹丕仰头看着他咯咯直笑,水流一股一股的顺着他的皮肤向下淌,把他的皮肤涤得透白,因着在水中憋了会儿气,这白里又透出层浅浅的红。他大口喘着气,不无得意地注视着惊魂甫定的兄长,弯起的的眼里亮晶晶的仿佛漾着一汪shuǐ光,“我学会在水里闭气了,厉不厉害?”
“厉害。”曹昂无奈地捏捏他挺qiào的鼻尖,托着他的pì股抱起来慢慢蹚回了岸边。搂着曹丕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曹昂觉得自己应该说他两句,但还没开口就看曹丕趴在自己xiōng膛上从自己怀里摸出一颗熟红的果子递到了自己嘴边,“阿兄吃,可甜了。”
曹昂弹了他一脑瓜崩,想着吃完再做思想教育也不迟,不想一口下去竟甜得连一句教训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一直到返回营寨,曹昂都没有责怪他不知轻重吓唬自己的事,也没有提起他贪吃瓜果不好好吃饭的事。
只不过后来的夏日里,坐在河边把脚泡在水里吃野果的人变成了两个,原本一个人的量就这样被分走了一半。曹丕腾出了肚子,总算能老实坐到桌案边把每一份饭菜都好好吃上几口了。
(六)
看似清冷的人未必不好相与,也未必不招人喜欢,曹丕就是个典型。
他玩伴不少,以夏侯尚为首,一群孩子总能玩得不亦乐乎。偶尔也会吵架闹别扭,但总会以和好告终。
曹昂发现曹丕与玩伴们在一起时和与自己在一起时有些不一样,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自己身边时曹丕会更任性。可对此他心里竟依稀有些高兴,那样的曹丕更为鲜活可爱,而也只有他能见到。
然而这样的想法在曹昂一次次与战场上的死亡错身而过后产生了变化,他开始希望曹丕能够遇到一个或者几个能像自己那样钟爱他每一个样子的朋友。
所以当曹昂无意撞见曹丕坐在树下对着夏侯尚抹眼泪,后者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时,他心里除了不容忽视的酸涩外还有些许的安然。
曹昂不愿去构想那万一的不幸,但他希望有人能像自己一样,在某些不期而至的难熬日子里能对曹丕说一句,“别怕,还有我。”
(七)
真挚的感情往往不在传世的作品与所谓的史书中,它们如晨风暮雨般真实存在过,不留痕迹,不受置喙。
曹丕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诗,那时候他的字还没有后来那般端秀流美,写出的诗句也不那么清丽婉转。
但他的第一首诗赋大抵是纯粹又炽热的,写在行军路上捡到的粗糙竹篾上。他满怀欣喜地把字迹歪斜的竹篾送给了心爱的阿兄,还要附在阿兄的耳边说上几句悄悄话,大意无非是告诉他自己会写诗了。
曹昂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胞弟定是有无匹的聪慧才能写下那些烂漫的诗句,日后他的才思也定能将众生倾倒。
而日后尚远,彼时的曹昂已然得到他为自己写下的、世人永远无缘得见的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