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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九愿(上) ...

  •   (一)

      说实话,曹昂第一次见到曹丕时有些失望。

      那时他刚刚随他官场失意的父亲从东郡返回谯县,数九的天气,滴水成冰行路难,父子两人都默然无语。半路上在驿站调整休憩时接到家书,说是家里添了新丁,那孩子出生时天上聚拢了大片青色的祥云,亭亭如华盖,终日不散。他父亲听说这个消息后一扫之前的沉郁哈哈大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单纯感到高兴似的。十来岁的曹昂看到父亲笑了也跟着笑,曹操问他笑什么,他就仰起小脸雀跃道:“我要做哥哥了!”

      曹操把他丢上马背笑得更大声了,“走!我们回去看看那臭小子。”

      几天的路程让曹昂对见到胞弟的期待满溢到了极致,回到家宅便迫不及待地向母亲问起弟弟。当卞夫人抱着刚满月的婴孩出现时,曹昂不禁瞪大了眼睛,想要好好看看这带着异象出生的孩子会是多么不同寻常,可凑上去好一番端详后他却忍不住扁了扁嘴,“他怎么这么小……”

      几位夫人听了掩着嘴一阵轻笑,曹操大笑着拍他的头,“你刚出生的时候也这样。”

      曹昂噘噘嘴,小声嘟囔,“我才不信。”

      “臭小子。”曹操笑骂一句,从卞夫人手里接过襁褓中尚在沉睡的婴孩在手里掂了掂,“呜哦哦,小不点儿还挺重。”

      “嗯?”曹昂听他这么说突然起了好胜心,双手向上一伸张开怀抱道:“我不怕重,我来抱。”

      “你来!”曹操托着婴孩小心翼翼地交给他,双手在下面虚接着,“抱稳了啊。”

      柔软、稚弱,他的胞弟是那么那么的小,幼嫩到曹昂错觉圈在怀里的是一汪水,一不小心就会淌走。于是他紧紧地搂住婴孩,生怕失手,心里无端便泛起柔软的不安。这些年他跟着他的父亲颠沛流离,看多了战乱纷争,刀光冷箭,鲜能有片刻的安生来触摸生命中那些柔软的事物。而眼下这份绵软的感觉在他小小的心脏如一江春水般漫上来,轻柔的涤荡着他的心尖儿,令他几乎想要落下眼泪。曹昂把鼻尖轻轻贴上婴孩滑软的脸蛋,又迅速抬起头无措地望向自己的父亲,“阿爹,”他连声音都在发颤,“我真的有弟弟了!”

      “傻小子,想什么呢。”曹操见他眼角泛红,心里也有些异样的感慨,笑着揉揉他的脑袋,把婴孩接回了手里,“昂儿也是要做兄长的人喽,要爱护弟弟。”

      曹昂使劲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看卞夫人,“弟弟取名字了吗?”

      “还没有。”卞夫人望向曹操,分明是在等他为孩子取个好名字。

      曹操会意,陷入沉思之中。曹昂拽着父亲的衣角,期待地望着他,希望听到一个充盈着美好寓意的名字。

      “曹丕。”曹操先是喃声自语了一遍,继而拔高声音,肯定地重复道:“曹丕,这个孩子叫曹丕。”

      曹昂又有些感到失望了,只是一个简单的“丕”字吗?

      他低头看向在父亲怀里突然转醒发出咿呀奶音的婴孩,小曹丕的手挣出了襁褓,举在脸旁边屈伸着又小又短的手指。曹昂用食指轻柔地挠了挠他的掌心,指尖上便传来了细小到几不可察的握力,只一瞬间就又松开了。

      曹昂想起年幼时飞过夏夜的萤,落在掌心的雪,也想起军旅中解过渴的朝露,落上发的杨花。那些隐微的美妙事物往往朝生暮死,可他小小的胞弟会长大,如屋前新生的树苗般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树木枝繁叶茂时,他也将长身玉立。

      曹昂笑起来,简简单单,正合期许。

      “阿丕。”曹昂小声唤了他的名字,“要好好长大。”

      (二)

      当年从东郡离开的曹阿瞒又回到了东郡,打败了黑山贼,成为了东郡太守。

      刚刚五岁的曹丕坐在曹昂的身前抓着马鞍兴高采烈地说起两军之前他兄长的骁勇英姿,一双晶亮的眼里满是心驰神往,“阿爹,我也想像阿兄那么厉害!”

      “好!有志气!”曹操也不糊弄他,“明天就教你骑马。”

      曹丕欢呼雀跃,小小的身子在马背上动来动去,多亏曹昂的胳膊圈着他才不至于跌下去,“阿爹和阿兄一起教我吗?”

      “臭小子排场还不小。”曹操执着马鞭隔空点了点他,半认真半玩笑道:“叫上你惇叔,看我们怎么练你。”

      曹丕有恃无恐,冲他爹皱了皱鼻子又仰起脑袋冲他阿兄咧出一口小白牙,“等我学会骑马就能跟阿兄一起上阵杀敌了!”

      曹昂笑着用手罩住他的脸,“你还小。”

      “我会长大嘛。”曹丕不满,生怕他不陪自己学骑马,一双小手扒拉着他阿兄温暖的手粘粘乎乎地央求,“阿兄教我嘛,爹爹都答应了。”

      曹昂一贯受不了他这套粘人的功夫,只能一叠声的答应下来,“好好好,教你教你。”

      “那我还要学射箭,左右开弓的那种,嗯……还有,”曹丕眼珠一转就又是一个主意,“还有阿兄的长戟我也要学!”

      “嚯!口气不小!”曹操大笑,还不忘吓唬他几句,“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不然父亲可要找你算账。”

      小曹丕扭脸哼了一声,“我才不怕!我肯定都能学会。”

      曹昂从上面看他噘着嘴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实在觉得可爱,便俯下身亲亲他的发顶帮他撑腰,“对,不怕,阿兄保证教会你。”

      小曹丕更得意了,紧紧抱住了兄长的胳膊。

      曹操倒是一点没诓曹丕,转过天就找了夏侯惇一起来教曹丕骑马,好好练了他一通。

      曹昂上午在军中整理公文,晚来了些时候,隔着半个校场他就听到了胞弟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头一紧,曹昂打马奔过去,刚好看到曹丕被他们心大的爹从绑在马背上的绳索里解放出来抱在怀里连笑带哄。

      曹操一手抱着曹丕一手在他哭花的小脸蛋上揩了揩,“还哭,羞死了。”

      曹丕毫不客气地在他爹手里擤了把鼻涕,呜呜哎哎地发出控诉,“呜呜呜呜,都怪阿爹咳咳,还有惇叔呜呜呜……你们欺负人!”

      “哪有。”被点名的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毫无悔意,“那你还想学骑马不?”

      “学!”哭归哭,曹丕意志坚定一点没含糊。

      “好!好小子!”曹操和夏侯惇不约而同发出赞赏,但一看曹丕那张花猫脸又有点憋不住想笑。

      曹昂在旁边又好笑又心疼,走过去把曹丕从父亲手里接过来。舞象之年的少年身形拔高得厉害,抱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点不显吃力,一派长兄的稳重风范,“父亲、惇叔,我已经托人去马场找矮脚马了,等送过来再慢慢教阿丕吧。”

      “心疼了,你看我就说昂儿得心疼。”夏侯惇捅鼓曹操几下,低笑着损他,“你这当爹的还不如儿子周到,天天就知道欺负丕儿找乐子。”

      曹操不以为然,出言回击,“你这当叔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说着还朝马背上的那捆麻绳努了努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拆台,听得曹昂直扶额,“军中事务繁杂,不如父亲和惇叔先去忙,我陪阿丕在这等马送过来。”

      两人就跟没听见似的坚持互损,但一转眼就脚底跟抹油地就走远了。

      曹昂叹气,转头看向搂着自己脖子哼哼唧唧的曹丕,“别哭啦,等矮脚马送过来阿兄从头教你学。”

      “嗯。”曹丕把脸埋在他颈窝瓮声瓮气的,要多委屈有多委屈,“阿兄不要把我绑在马上,我会好好学。”

      “不绑不绑,来,阿兄让你飞个高。”曹昂一使劲把曹丕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总算把人逗得破涕为笑。

      弓马骑射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学成的,才练了三天基本功曹丕就肉眼可见的变黑变瘦了不少,曹昂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想到他每天兴致盎然的样子就又宽慰不少。

      第四天早晨曹昂照旧一早来叫曹丕起床,难得看到他还赖在床上没醒便靠过去蹲在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挠他的脚心。曹丕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着起来跟他玩闹,只是小幅缩了缩脚,连眼睛都没睁开。曹昂觉得不对劲,站起来俯身去叫他,曹丕听见他的声音勉强掀了掀眼皮,发出一点细微的、夹杂哭腔的呼痛声。曹昂大惊,连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果不其然掌下一片火热的触感。迅速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脱掉汗湿的寝裤,曹昂看着胞弟细白大tuǐ内cè红肿一片的擦伤后不由在自己腿上狠狠砸了一拳,“该死!”

      距离曹昂学骑马已过去将近十年,也不怪他想不起来初学时容易磨伤大tuǐ这件事。

      曹丕烧得直犯迷糊,感觉到自己下shēn光溜溜的还被人一下又一下的按压伤处顿时来了情绪,两条细白的小腿开始胡乱蹬踹,无情一脚直接踢到了军医的下巴上。

      曹昂在旁边看得着急,把军医拉到一边问清了处理伤口敷药的手法便让人下去煎药了。回到床边用被子裹住曹丕的上半身以免他再受凉,曹昂心下一横baī开他极力想要并lǒng的两条腿,迅速用干净的棉布压出了伤处的脓水开始敷药膏。曹丕被包在被子里,挣又挣不开,看又看不见,急得直冒眼泪,病中无力的呜咽期期艾艾好不可怜。终于,曹昂在他打起哭嗝的时候包扎好了伤处,手忙脚乱的帮他套上干净的寝裤抱进怀里又摇又拍,温声软语好一通哄。

      曹丕被捂出了一身汗,哭了不多时就流不出眼泪了,哑着嗓子小声说口渴。

      “来,喝水。”曹昂给他倒了碗水,托着他的脑袋喂他小口小口喝下才稍稍松了口气,“伤了腿不见你哭,上个药怎就哭成这个样子。”

      一番折腾下来曹丕也清醒了不少,听到这话不禁脸上一红,忸怩半天才憋出一句,“羞人。”

      曹昂一愣,寻思过来他是因为刚被自己扒guāng了裤子觉得丢人,不由哈哈大笑,“羞什么羞,你阿兄我还给你洗过澡,什么没见过。”

      这下可好,曹丕脸上更挂不住了,索性把整张脸都藏进了被子里。

      等到煎好的药端上来,曹丕已经在曹昂怀里又眯了一觉,热症让他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可一点不耽误他跟曹昂耍赖,“不喝嘛,太苦了。”

      “不行,听话。”曹昂哄了半天都没把药喂下去,稍微有些来了脾气,想捏着他的鼻子灌药,可想了想又怕呛到他,只能继续耐着性子哄,“乖,没你想的那么苦,喝完阿兄去买蜜饯给你吃。”

      曹丕有些心动,可一看那药碗里散发着难闻味道的汤水就苦着张小脸犯难,“我只想吃蜜饯,不想喝药,呜呜呜,阿兄求你了。”

      曹昂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磨得妥协了,可摸摸他还在烧的额头,又只能继续坚持想办法让他把药喝下去,“你乖乖的,不然我可灌你了。”

      曹丕窝在他怀里难以脱身,见他脸上有了些愠色总算老实了,委屈巴巴地做出最后的挣扎,“那阿兄你先喝一口我就喝。”

      曹昂哪能不清楚他的小心思,能少喝一口是一口,但到底还是不忍心硬灌他,便顺着他的意思喝了一口,这才让曹丕张开嘴把剩下的药喝了。

      汤药是真的苦,好在曹昂一早就让军医备了一小块碎石蜜和药一起送过来。曹丕还没咂摸过来苦味嘴里就被塞进了石蜜,舌尖扩开一丝又丝的甜。曹昂看着他皱起的小脸露出笑容一颗心也跟着飘起来,他想,这可比小阿丕苦着脸自己也跟着揪心好过太多。

      要是曹丕以后能不生病,他就更开心了。

      (三)

      曹丕头一次见曹昂在战场之外杀人。

      他们的父亲刚刚丢了兖州,军粮告急,是岁谷米暴涨至离奇的一斛五十余万钱,各地粮食紧缺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行至东阿时更是见到了饿殍遍野的情形。

      曹丕被他的兄长从矮脚马上拽到了自己的高头大马上,一路捂着眼睛直到进入营寨。

      距离营寨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被溪流贯穿的野树林,曹昂闲时会带曹丕去里面玩水骑马,半天的时间便悄悄溜走。然而军中的诸多事务并不能让曹昂总有时间陪伴自己的胞弟,曹丕倒也听话,一个人在营寨里摸摸这个人的胄甲、玩玩那个人的刀剑、再骑上自己的矮脚马跑两个来回就打发过了一天。

      临近冬至时为了缓解粮草的窘境曹操不得不遣散了诸多募兵,偌大的营寨里人丁零落又低迷。冬至那日营里集中了所剩无几的粮草,打算做一顿算是这段日子里最丰盛的晚饭。

      中午过后曹昂发现一直没看到曹丕,问了营里的兄弟才知道他一早就骑马往小树林去了。起初曹昂也没多想,打着马朝小树林跑去,在林子里转了几圈都没找到曹丕的影子,他才意识到出事了,急忙返回营寨告诉曹操,一时间半个营的将士倾巢而出开始四处找寻曹丕。

      官兵出动总归是不一样,很快有消息传来说是现在人吃人已不罕见,郊外有黑市专门找些妇孺幼小绑去屠杀贩卖。一行人十万火急的跑到城郊把黑市团团包围,在黑暗的地窖里找到了一群待宰的妇幼,曹丕也在其间,双腿屈在身前,一条胳臂环抱着自己,一条胳膊挡着身后才刚会说话的几个孩子。

      “阿丕。”曹昂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与后怕尽可能轻柔的叫出他的名字。

      曹丕半天水米未进精神不太好,但还是抬起头在黑暗中循声望去,“阿兄?”

      “是我。”曹昂见他似乎并无大碍激动的眼眶都有些发胀,他蹲下身冲前张开双了臂,“能站起来吗?到阿兄这来。”

      曹丕费了些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穿过不明情况惊恐不已的人群慢慢走向曹昂,走到最后几步直接全身一软扑进了兄长的怀里,“阿兄……他们杀人。”曹丕被熟悉的味道包裹着,整个人放松下来,彻底暴露出了自己的软弱,“我害怕。”

      “不怕了,阿兄来了,不怕不怕。”曹昂紧紧抱着他,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阿兄送我的矮脚马让他们……”说到这里曹丕的声音梗了一下,但始终憋着没哭,“我不想让他们杀人,只能让他们杀了我的马。”

      “不是你的错。”曹昂放开他让他重新坐回地面,“呆着别动,等我。”

      “他们有刀,阿兄小心。”曹丕不舍地松开他的手,还不忘扭头安抚身后的人群,“别怕,我爹和阿兄会救你们出去。”

      曹昂看他强作镇定的样子心酸又好笑,走出地窖向着被他父亲和兵卒围住的黑心商贩抽出了腰间闪着寒光的佩刀。

      返回营寨的路上曹操痛骂世道的同时抬手揉了两把坐在自己马上已经缓过劲儿来的曹丕,“臭小子,没事自己乱跑什么?”

      曹丕扁了扁嘴,嗫嚅道:我想去林子里找些野果……不知道会遇上那些人。”

      “傻孩子。”曹操一时无语,心里又酸又沉,好半天才切齿道:“待父亲取了定陶,再不让你们为粮草忧心,也决计不会再有今日之事。”

      挥军定陶之前刚好是年关,曹昂叫来曹丕为他在脖子上挂上了一块雕工笨拙的小巧桃符,“在外面打仗就不能好好过年了,阿兄给你做了个平安符,喜欢吗?”

      “喜欢!”曹丕使劲点了下头,把桃符捧在手里笑眯眯的看了又看,小心地塞进了衣襟里,然后皱起眉头露出点沮丧的样子,“可我都没有东西能送给阿兄。”

      曹昂捏捏他的鼻子,“你平平安安的阿兄就最高兴了。”

      “好——”曹丕拖着嗓音大声应允,又在他怀里拱了拱,抬手指向缀满星星的夜空,“我把那颗最亮的星星送给阿兄!”

      曹昂爽朗大笑,抱着他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撑起身一低头就对上了他盛满星辉的眸子。那颗最亮的星就在他的眼里,曹昂晃了晃神,慢慢俯下身在他眼皮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阿兄收下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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