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丕]短歌长弦不成吟》容成九

10、九愿（下）

　　（八）

　　“喝——！”曹丕认真模仿着兄长挥剑劈过树枝的动作，嘴里还喝喝哈哈地呼喊着，学的有模有样，只不过他长兄拿的是长剑，而他拿的是一截甘蔗。

　　长于乱世的男孩子对刀剑似乎生来就有刻在骨子里的向往，曹昂同意教曹丕剑术的那天，他试图去拔过兄长的长剑，却连剑鞘都拔不开。曹昂笑过之后就替他做了一柄木剑，结果曹丕又嫌弃木剑太轻，练不出真功夫。曹昂找了很久趁手的替代物，终于在路过一片甘蔗地时灵机一动，劈了几根甘蔗带回去给曹丕练剑用。

　　曹丕毫无悬念地嫌弃了一番，觉得拿着甘蔗一点都不威风，可看到他阿兄把一支甘蔗耍得虎虎生威，耍完后还能削开来吃，他就爱上了甘蔗。

　　有次练完剑，兄弟两人坐在木桩子上啃甘蔗，曹丕还在为学会了新招式而兴奋，啃一口就拿着甘蔗来回比划，直到嘴里的甜味耗尽，再来一口，“阿兄你说我是不是能上阵杀敌了？”

　　曹昂笑笑，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阿丕练剑就是想杀敌吗？”

　　“嗯！”曹丕吐掉嘴里的甘蔗渣，气势十足地把手里那截短短的甘蔗往前一甩直至天边，“杀敌百万，做个大英雄！”

　　曹昂没有像往日那样大笑着夸他有气魄，只是眼带笑意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便用比他大了很多的手包覆住他小小的手慢慢压了下来。

　　曹丕心思敏锐，困惑地转过脸看着兄长，“阿兄你怎么了？”

　　“没事。”曹昂摇头，捏捏他的手又放开，“吃甘蔗。”

　　曹丕迟疑地哦了声，低下头把牙咬进甘蔗里一点点吮着甜水，时不时偷瞟一眼曹昂。

　　曹昂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曹丕在剩下的那截甘蔗上咬的到处都是牙印儿，吮干了清甜的汁水他才搂着曹丕的肩膀站起来，“走，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曹丕眼睛一亮，心里那点惴惴的担忧眨眼就抛到了脑后。

　　营寨的一角囤了许多甘蔗，整整齐齐码了十几捆，曹昂停下脚步弯下腰撑着膝盖对曹丕笑道：“到了。”

　　曹丕眉头一皱，不乐意了，“阿兄骗人，这有什么好玩的……”

　　“别急呀。”曹昂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旋即又摸着下巴默默点了点甘蔗的数量，“我觉得有人私自拿了我们的甘蔗。”

　　曹丕睁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好大的胆子！”

　　“对啊，好大的胆子！”曹昂附和，一脸困扰的看向他，“你说怎么办？”

　　曹丕转着眼珠想了想，踮起脚趴在他阿兄耳边道：“我今天晚上就守在这里，看看谁这么大胆！抓到了就拿甘蔗打他们！”

　　曹昂故作夸张地吸了口冷气，赞同地点头，“那阿兄陪你一起守着。”

　　“好！”

　　结果守了几个晚上他们也没找到偷甘蔗的贼人，反倒把曹丕自己困得不行，窝在兄长怀里直闹觉。

　　“哪有什么贼人啊，阿兄你又骗我！”曹丕哼哼唧唧，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

　　“你阿兄我从来不骗你，我数过，就是少了两捆。”曹昂抱着他笑得肩膀直抖，“你想啊，照我们这么守着，哪还有人敢来？要不我们再等等？”

　　曹丕想想觉得有道理，但一听说还要继续守夜本就困得发痛的眼睛一下就冒出了泪花，“不要了……我不要等了，我想回去睡觉呜呜。”

　　“不想抓贼做个小英雄了？”曹昂一边帮他抹着眼泪一边激他。

　　“做。”曹丕快难为死了，一张小脸都快皱出了包子褶，“可我想睡觉。”

　　曹昂终于憋住了笑，正色道：“那好，我们先去睡觉，明天阿兄给你出个主意，你听不听？”

　　曹丕一听可以睡觉了，小脑袋点的跟捣蒜一样，点完头就一合眼在兄长怀里睡死过去。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曹丕醒来的时候曹昂已经在甘蔗堆前支起了一口冒着热气的锅子，里面正咕嘟咕嘟的煮着什么。

　　曹丕趴到兄长的背上，从他肩膀上探出脑袋好奇地往锅子里看，“阿兄在煮什么？”

　　曹昂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在锅子里慢慢搅动，偏过头用额头轻轻撞了下他的脑门，“等下你就知道了。”

　　于是曹丕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下午，看着锅子冒着泡的水浆变成了一锅又一锅的糖块更是在一边高兴得又蹦又跳，期间还偷吃了几块碎糖。

　　一天下来，原本排成排的甘蔗只剩下两捆。曹昂把曹丕圈进怀里亲手喂了他一块糖，用下巴抵在他头顶上对着远处放空，“阿丕还想抓偷甘蔗的贼人吗？”

　　“想。”曹丕嘴里含着糖含含糊糊地答道。

　　“阿兄觉得呢，偷甘蔗的不会是一个人。”曹昂顿了顿继续道：“这东西不像别的吃食，偷了能藏起来。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偷甘蔗？”

　　曹丕抿着小嘴想了想，仰起头看他，“他们想吃。”

　　“有道理。”曹昂也低下头对上他在夕阳中显得亮晶晶的眼睛，“可你的甘蔗还要留着练剑法用。他们偷东西当然不对，但如果营里有很多人都想吃，你要怎么办？把他们都抓出来用甘蔗打一顿吗？”

　　曹丕又习惯性地蹙起眉，一时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好一会儿过去，他把视线移向旁边放着的几竹筐糖块上，露出些不舍但又下定了决心似的表情，“可以把这些糖分给大家，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动我的甘蔗了。”

　　曹昂笑起来，“真聪明！一下就想到了阿兄要给你出的主意。”

　　“可偷甘蔗的人还是没找出来。”曹丕噘噘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了，我原谅他了。”

　　曹昂笑意更甚，低下头在他头发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对嘛，这才是小英雄的气度。”

　　曹丕似懂非懂地望向兄长，也跟着笑起来。

　　这一晚营寨里的人都分外开心，曹昂抱着曹丕接受将士们的谢意，“你看，他们都感激你。你觉得如果是大英雄的话，是会用甘蔗打他们还是会把甘蔗做成糖分发给他们？”

　　曹丕歪歪头，“大英雄也要管这些事吗？”

　　曹昂被他逗笑了，“大英雄不管这些。不过，只会杀人是做不了大英雄的。”

　　曹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做大英雄真难。”

　　“不难。”曹昂抱着他披着月色走向营帐，“只要你想。”

　　那之后，也再没人动过留给曹丕练剑用的甘蔗。

　　（九）

　　先贤尚九，《周易》以九为阳极，天有九重，地有九原，器有九鼎，九便是极限，它无限接近于圆满，残缺也是圆满的一部分。

　　曹昂已经为为曹丕向上天祈过了八个愿望。

　　一愿茁壮，这一愿许在胞弟的名字里，丕者，大也。

　　二愿康健，那些草药太苦了，曹丕不喜欢，捏着鼻子喝下去能苦皱一张小脸，看得他也揪心。

　　三愿平安，生逢乱世，平平安安本是奢望，他诚心问天要一个恩赐，天若不允，他以血肉相护。

　　四愿无忧，小曹丕总爱皱眉头，没有什么烦恼也要拧着眉，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眉头当然可以皱，但心头不要有忧愁。

　　五愿长乐，他爱皱眉的胞弟也爱笑，看到他出征回来会笑，捉了蛐蛐会笑，舔一口蔗蜜会笑，笑起来会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清亮的眼睛也会弯成两扇可爱的月牙儿，比蔗蜜还甜。

　　六愿得友，这世道举步维艰，小曹丕纤细敏感，该有些情同手足的朋友，在他不能顾及之处慰藉他胞弟哪怕一刻的孤茕。

　　七愿才思，他的胞弟还年幼便有那么多的思绪，恋旧乡，思旧物，下笔稚嫩也多情，比那些楚辞章句更鲜活生动。

　　八愿武德，长于戎马间的孩子不能不会武艺，他将自己一身的本事手把手教给了胞弟，也告诉他止戈为武，为何父亲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九愿……九愿……曹昂躺在卧榻上望着账顶苦思冥想，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为趴在自己胸口上背书的胞弟扇着蒲扇，而那背书的人却早已酣睡过去。

　　曹丕长高了不少，不再是幼时肉嘟嘟的模样了，不过两颊还有未褪的稚气，他贴在曹昂坚实胸膛上的那侧小脸蛋被压得变形，软软的肉挤成一团。曹昂垂下眼帘看了他许久，忍不住抽出压在脑袋下的手轻轻戳了戳曹丕脸上的软肉，见他鼻子一皱把整张脸埋进自己胸膛，顿觉整颗心都又软又涨。

　　静静躺了许久，直到曹丕的口水又洇湿了一片他的衣襟，曹昂才终于用蒲扇呼向他的屁股。

　　蒲扇打人除了留下一阵忽来的风，并不会有丝毫的痛感。曹丕之前被他戳了半天的脸，睡得不实，迷迷糊糊间又觉身后一凉，便彻底醒了。他揉着眼睛爬起来，撑着曹昂的胸膛往上看，正对上他兄长噙着笑意的眼睛便也跟着咯咯笑起来，“好凉快，阿兄再扇一下！”

　　“打都不怕了，胆儿给你肥的。”曹昂掐住他的脸蛋捏了捏，笑骂着唬他，“背书打瞌睡，到时候爹爹考你不会我就跟他说是你偷懒，看他怎么收拾你。”

　　曹丕还是不怕，任由他捏脸，还呲牙咧嘴地冲他做鬼脸，“阿兄才不会说呢，阿兄对我最好了！”

　　“你少来。”曹昂知他惯会对自己耍赖，收敛了笑意故意板起脸来，“说好了要背会的，男子汉大丈夫可要说话算话。”

　　“我知道。”曹丕到底是不怕他，脆生生地回道：“我梦里都在背书，等我去喝口水就背给你听。”

　　曹昂挑眉，点点头伸长胳膊把搁在床头那碗曹丕之前喝了一半的绿豆汤端过来喂他喝下，“来，背吧。”

　　曹丕咂咂嘴、清清嗓子又深深吸了口气。曹昂就笑他，“哟，还要端端架势。”

　　“哼！”曹丕嗔怪地横他一眼，奶声奶气的开始背起新记下的屈子《九歌》中的几句，“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所思。

　　曹昂倏然若有所思，他的第九个愿望在脑海中依稀浮现。

　　所思有所得，人生无憾事。

　　曹昂轻摇着蒲扇，屋外是夏夜的虫鸣，耳边是胞弟的读书声，他满意地阖起眼，为曹丕许下了第九个愿望。

　　九愿如意，千言万语，不及吾弟一生顺意。

　　茁壮、康健、平安、无忧、长乐、得友、才思、武德、如意。

　　此九愿皆遗吾爱弟。

　　（十）

　　曹昂想为自己另求一愿。

　　他不过二十来岁，有着天之骄子的少年心性，胆敢与天讨价。只是他没想到苍天竟会吝惜至此，薄情至此，断不予他十全十美，却以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的常理苛责他这点滴的贪婪，令他以命为筹。

　　曹昂不曾后悔许下这所谓贪婪一愿，却是恨不该让苍天窥见。

　　如若重来一次，他定要将此愿深埋心底，令天地都无法知晓。他会悄悄地、暗暗地将这愿望引向日后的悠长岁月。

　　唯此一愿阿兄自留——

　　陪你长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