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珠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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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母
三伏的天气，天似蒸盖，地如铁板，当中烈日火辣、热气腾腾。
正午时分天阴下来，杨一白原本歪在屋檐下百无聊赖喝酒听蝉鸣，眼见着飘来朵云遮住日头，立即跳起身，穿草鞋戴斗笠，挎上铁锹向外跑。
青岚原本化作狐形窝在没水的水缸中纳凉，听着院子里响动，不及变作人形，嗖地窜出去撵上。
黑蛋早已蹲在杨一白左肩坐稳，指甲尖透过粗布衣裳抠进杨一白肉里，杨一白边走边吱哇乱叫。
青岚一溜烟地上了杨一白右肩。
杨一白右肩也一阵痛，歪着脸呵斥：“你给我下去！”
青岚拿尾巴绕在他脖子上，好让自己不左右摇摆：“就不。你要去干什么？”
杨一白脖子里痒痒的，给热得快要起痱子，没好气道：“邻里告知今天地里开沟放水，我去地头开渠引水。”
杨一白有一亩地，紧挨着漕河，六月收了小麦种上了稻子，入伏后大旱半个月，水汪汪的稻田没几天变成了旱田。县太爷领着人求了几回雨不见丁点雨星子，琢磨半天，有个师爷献计开河沟引水浇灌农田，杨一白的地靠漕河最近，最先得好处。
趁着天阴，杨一白到地头，见新挖的水渠引漕河、接田垄，河水哗啦啦往田头淌，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他种的这一亩地稻子是上好的珍珠米，枯死可就亏大发了。
当下便挥起铁锹，将地头田垄挖开半尺宽口子，引大渠水直入田间。
大渠里水流湍急，将漕河里的鱼虾蟹冲进来不少，黑蛋和青岚各蹲一边，一爪一条鱼，捞了不少便宜河鲜吃。
青岚的毛爪子在水里摸了一阵，摸到个带纹理的粗糙硬壳，掏出一看是个手掌大小的三角蚌，喜滋滋捧来给杨一白看。
杨一白撇撇嘴不屑道：“珠蚌，肉老，柴。”
青岚泄气地把三角蚌扔进水里。
杨一白又道：“或许里面有珍珠。”
青岚飞快地又捞上来。
杨一白：“晚上做河蚌豆腐汤。”
青岚忙不迭好好好，再四处摸索想多捞几个，竟遍寻不得，只这一个珠蚌。
浇完地，杨一白到城里买豆腐，回家途中正好经过专营珠宝的多宝斋，青岚捧着珠蚌就要往里扎，叫杨一白一把拽回来：“你干什么去？”
青岚喜滋滋道：“进去把珠蚌剖了，看看是不是真有珍珠，能不能卖几个钱。”
杨一白翻个白眼指指多宝斋招牌：“人家做的最大的就是珍珠的买卖，还看得上你这破蚌？”
青岚不服气，杨一白拿手比划了个篾筛的大小：“他们家养了个老蚌，能有这么大。”
青岚头发竖起来：“嚯！”
杨一白低声：“老蚌多精，少惹事，快走。”
一人一狐一猫正要溜，铺子里急匆匆出来个人把他喊住：“巧了巧了！杨师傅，我家老爷正要派人找你去！”
来人是多宝斋的掌柜的，不由分说拉着杨一白进到后堂见大老爷。
多宝斋东家姓孙，八十年前孙家太老爷靠着养珠蚌卖珍珠发的家。
孙老太爷原本是个农夫，这一天正好也到了伏夏天气，地里干得冒烟，眼看稻子要枯死，孙老太爷不得不提着扁担木桶到河边挑水浇地，因多日大旱未雨，河水也见减少，露出大片枯涸河床，孙老太爷担完水，见泥地中留有不少河蚌在一张一翕拼命挣扎，心生怜悯，便捡着一些还没被晒干枯死的丢回河里去；其中有一只蚌与众不同，壳呈三角，大如茶盘，隐隐放着五彩光芒，孙老太爷看着喜欢，就放到了水桶中，待浇灌完田地，十分宝贝地带回了家养在水缸里。谁也没想到，这是个珠蚌，到这一年秋末的一个夜里，这三角珠蚌吐出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光泽圆润、宝光熠熠，孙老太爷拿到珠宝行里卖了个好价钱，回头便买地置房，做起了小买卖，还把院子里一块地凿了挖成个池子，将珠蚌好生养在里面。
到第二年的春天，珠蚌下了许多小蚌，孙老太爷与家人一合计，用渔网将这些小蚌养起来，又亲自到临县养珠人处学了些养蚌的窍门，回来便干脆做起了养蚌卖珠的买卖。
一晃八十年，孙家便成了这一行里的翘楚。
多宝斋卖的珍珠，大半是孙家自己家蚌池里养的蚌产的，颗颗个大圆润、光泽十足，尤其是每年老蚌只产一颗的珠王，大如鸟蛋，色泽光润柔和，十分珍惜，找遍天下也只得这一家。
如今当家的是孙老太爷的孙子，孙老爷。杨一白一脚踏入后堂，孙老爷眼睛顿时一亮。
孙老爷：“杨师傅，听闻你善降妖伏魔，这事你可得帮帮我们孙家。”
杨一白：“高帽子就免了，有话直说。”
孙老爷长叹一口气，叫人把孙少爷带来，片刻功夫，有下人扶着吱哇乱喊的孙家少爷过来，孙家少爷面色发白，嘴里直喊疼，孙老太爷一把捉住孙家少爷的小臂送到杨一白跟前。
杨一白皱起眉头：“噫……”
孙家少爷左手中间三指都少了一截，虽然拿白棉布裹着，还在往外渗血，其状十分凄惨。
孙老爷带了哭腔：“杨师傅，你给瞧瞧，这可怎么办，请了几十个郎中用了多少药了，小儿指头这血怎么也止不住啊！”
杨一白心里明白，单刀直入问道：“是家里老蚌割的？”
孙老爷支支吾吾，眼神闪闪烁烁，就是不肯说实话。
杨一白扛起铁锹掉头要走，孙老爷连忙拉住他：“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隐瞒了，确实是我家中老蚌夹的。”
原来是这两年来老蚌不再产珠，孙家少了镇斋的大珍珠，生意便大不如前，孙家少爷被逼急了，想照着养小蚌的法子让老蚌产珠，便下到池子里，撬开老蚌的壳，拿刀子划开蚌肉，往里头植珠核，没想到老蚌力气十分大，恶狠狠合上蚌壳，饶是他手缩得快，还是硬生生把孙少爷的三个指头夹断了一截，孙家请了全城几十个郎中大夫来看，敷了多少药膏都不管事；孙老爷想着怕是跟精怪之事有关，便命人去找杨一白来看看，没想到正巧就在门口大街上给遇着了。
“活该。”杨一白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
孙老爷理亏，但又恼火，急得直跺脚叹气，赶紧让下人取报酬来，是一盘白花花的银子，杨一白拈了块碎银揣怀里，贼精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它跑了？”
孙老爷憋红了脸：“跑了，我让府里家丁把池子水舀干了也没见着。”
杨一白嘲笑道：“蚌老多精，还能让你们找着？”
孙老爷恨恨地骂了一句，杨一白斜眼：“怎么，你还想给他敲壳吃肉，以报伤子之仇啊？”
孙老爷从牙缝里挤出两句：“不敢，不敢。”
杨一白正色道：“忘恩负义最小人，好自为之吧。”
孙老爷低下头连连说是。
杨一白出城到漕河边站着，左右踱步，十分为难，青岚逮着机会挖苦：“没想到你怕水。”
黑蛋跳下地往河床上走，杨一白跟上去垂头丧气道：“也不是，我会水，不过以前淹过一次差点死在水里。”黑蛋闻言回头嘲讽一般嗷了一声。
青岚：“要不然回家取了水靠，明天再来也不迟。”
杨一白皱眉道：“来不及了，水中灵物将死时会回到生长之地候死，尤其这老蚌，放弃百年修行产了七八十年的珠用以报恩，怕是已是濒死。”
想了下，他又狐疑道：“珠蚌生性温和，怎会突然伤人？”
杨一白百思不得其解，只听见黑蛋在河岸边叫唤几声，他匆忙过去，见河中一块巨大的青石露出水面，黑蛋一个纵身跳了上去，点头示意。
杨一白甩脱上衣，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黑蛋紧随其后跃下，一人一猫潜到水下，见河底遍布卵石、乱草丛生，那块青石下碎石堆就一个沙洞，老蚌就在那洞中一动不动。
黑蛋潜到近前伸爪，老蚌忽然张开蚌壳恶狠狠夹下，黑蛋忙缩回爪子。杨一白到跟前站住，从裤腰摸出把小刀，将指尖划开个口子，让血丝洇开在河水中。过了会，便见蚌壳微微张开，缓缓吐出三颗珍珠，杨一白伸手捞过，见那珠子外壳尚薄，显是时日太短不及包裹好成形，他仔细看时，依稀能看到当中的珠核不是别的，正是孙家少爷的那三截指头。
此时蚌壳张得更大，一缕似有似无的白影从壳中飘出，杨一白警惕地退了一步。
那白影竟无法成行，在水中飘飘摇摇如同幻影，杨一白听得真切，它竟然在说话。
“多谢这位术士以血气将我魂魄引出，否则我恐怕要被困在蚌壳中不得超生。”
杨一白在水下张不了口，只好点头。
“伤及恩公后人本非我所愿，是有人暗中作祟，但我命数已尽，大错无法挽回，请恩公代为将三颗不成型的元珠送至恩公府上。”
杨一白点点头。
那声音越发低微：“你既为术士，当小心行事，不日恐有大灾降临人世……”
杨一白张嘴：“你说什么？”一口河水猛地灌进嘴里，他连忙吐出。
此时蚌壳里忽然窜出一道黑影纠缠住白影，几下扭曲后白影骤然散开渐渐消失，而那黑影倏地蹿出水面，黑蛋也随即追去。杨一白再看那老蚌，蚌壳慢慢无力地打开，露出里面疲软的蚌肉，有一颗指尖大小的珠子从蚌肉中挣脱，腾空而起破水而出。
杨一白心中暗喊一声，这老蚌成不了人形，但竟然有内丹！
杨一白追出河面，青岚正百无聊赖蹲在一旁等着。
杨一白：“看见一颗内丹从水里升上来吗？”
青岚做个鬼脸：“没有，只看见你升上来。”
此时黑蛋从远处折返，杨一白小声问：“追到了没有？”
黑蛋瓮声瓮气地嗷了一声，杨一白拍拍他脑袋：“算了，反正也不知道是什么妖异，没追到反而是好事。”
杨一白将三颗不成型的珍珠交还给孙家，孙老爷定睛一看，吓得差点昏过去，嘴里只喊冤孽。
杨一白道：“磨成粉给孙少爷敷上，不日就好。”
孙老爷期期艾艾又问道：“那我们家那蚌仙儿……”
杨一白不耐烦：“蚌什么蚌，魂都散了，你还想它给你当牛做马赚大钱？”
孙老爷连声说不敢，好声好气给杨一白送出府去。
孙少爷的断指当天夜里就止了血，伤口合拢结痂蜕皮，只用了一颗元珠，另外两颗孙老爷当个稀罕玩意儿拿到多宝斋供着挂了高价，伙计们都觉得是个不祥之物，私底下议论纷纷、十分畏惧。
大抵这东西太过晦气，连带着孙家也遭了霉运，一年里先是蚌池的珠蚌全部死光，接着多宝斋遭了贼，店中所有珍珠、几颗珠王连带这两颗元珠被偷了个一干二净。孙家自此家道中落，不复往日光景。
老蚌的壳杨一白第二天穿了水靠去河底摸了出来，带到家中洗刷干净埋在了槐树下面，青岚跟着一道去的河边，捡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三角珠蚌回来养在水缸中，大言不惭有朝一日也要养出珠王，这一天趁他回城外老巢，杨一白和黑蛋把蚌全宰了，煎炸蒸煮一顿豪吃，彻底断了青岚的发财梦。
珠蚌好养，珍珠难求。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珠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