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人》盛蓝

10、水虺

　　惊蛰，春雷乍起。
　　细雨随风入夜，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
　　青岚一早在欢快的鸟叫声中睁眼，从房梁上溜下来时，杨一白并不在屋里床上，黑蛋也不见踪影。青岚几步窜到门口，才看见一人一猫并排蹲在廊上看鸟。
　　杨一白眼窝下两片青黑，喝一口酒打一个哈欠，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困倦。
　　青岚：“你半夜做贼去了？”
　　杨一白照着青岚脑门就是一巴掌，青岚哎哟一声抱着脑袋跳开，笑嘻嘻道：“那你耗着一夜不睡干什么。”
　　杨一白撩起衣袖到肩上，露出肩头两个小小圆圆的疤痕：“陈年老伤疼了一夜。”
　　青岚伸头一看，脑瓜子转得快，笃定道：“大蛇咬的。”
　　杨一白放下衣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夸了一句：“不愧是涂山天狐。”
　　青岚洋洋得意：“我狐族虽非走兽之长，但也向来被封为灵圣，自然是通天达地无所不知。”自我吹嘘一番，见杨一白和黑蛋斜眼望他，又咳一声问道：“你这伤怎么来的？”
　　杨一白看着廊外蒙蒙细雨，漫不经心道：“小时候去水塘中摸螺蛳，叫水虺咬伤的。”

　　杨一白命中缘浅福薄，幼年失怙，隔一年又丧母，靠着邻居的接济长大，少年时迫于生计，经常到城外湖中青石板下寻摸螺蛳去街市上卖；初夏时节，平时深藏泥里的螺蛳纷纷爬上的青石板缝里繁衍生息，手伸到水下一摸一个准。
　　每天清晨天微亮，杨一白就挎着小瓷坛到城外三里的九曲湖摸螺蛳，七月初八他照常出门，没想到却遇到了事儿。
　　这天是个阴天，闷热异常，天上的黑云层层叠叠压得很低，仿佛眨眼就要下下一场暴雨来，杨一白想着这么闷，该有更多的螺蛳浮上来透气，十分高兴地到湖边蹲下，伸手便往青石板缝里摸；这一摸他就犯了嘀咕，今天事有蹊跷，往日里被螺蛳爬得密密麻麻的青石板缝里空空如也，连个空壳也没有。他一面狐疑着，一面把手更往里面探去，这一伸可好，忽然觉得指头似是被什么东西扎穿，十指连心，锥心地一阵剧痛。
　　杨一白大吃一惊，连忙往回缩手，那东西力气也大，咬住指头就是不放，他用尽全力抽手，竟将它从青石板缝中拽出抛起在空中。
　　那东西三尺来长，细尾圆头、密布鳞片，且有数不清的金色环纹如镶嵌在乌黑油亮的身上，竟然是一条罕见的金环水虺。
　　水虺落入水中，骤然身躯暴涨数倍，在湖面上激起巨浪，杨一白吓得掉头就跑，没几步便被水虺从背后缠住双脚，水虺两颗尖利长牙咬入杨一白肩头，将他拖入水中。杨一白年少瘦弱，毫无反抗之力，只得眼睁睁看着湖水没过胸口，直至口鼻。
　　此时湖面上忽地一声炸雷，半空里降下一道闪电，将湖水劈开，闪电过处出现一只长尾似鹿的奇兽，踏着碧波向金环水虺而来，那奇兽大如狮虎，遍体金鳞，顶上有一只尖角，倏忽间便到了跟前，金环水虺十分忌惮，卷住杨一白要逃走，不料奇兽一角挑起水虺下腹，顿时破开尺余长的口子，猩红的血染红了大片湖面。
　　水虺吃痛松开杨一白，眨眼化作小蛇钻入水下消失不见，那奇兽也不追赶，驮着杨一白到了岸边放下，杨一白肩头还在汩汩地向外渗血，疼得用手直捂住伤口，又因灌了一肚子湖水，止不住地向外呕水。
　　那奇兽见他并无大碍，嘚嘚几步走到跟前，忽地伸出舌头舔过杨一白的双眼，他只觉得一阵晕眩便昏睡过去不省人事，待醒来时已经在家中地上，衣衫破碎、肩上伤口未愈，手中还紧紧握着一片金鳞，像是那奇兽身上之物。
　　杨一白福至心灵，将那片金鳞捣碎敷到肩上，果然片刻之间伤口便已愈合结痂，再过半日血痂脱落，除了留下两个疤痕，就像是从没伤过一样。
　　只不过打那以后，杨一白就再也没见过从小一直能看到的山精树怪，他疑心那一日发生过什么，但是始终也想不明白。
　　杨家祖上曾出过斩妖师，也做过守陵人，因此见过诸多异事妖物，一代代记录誊抄成一本《神异录》，一直藏在家中，杨一白翻箱倒柜找出来一页页比照，才知道那一天救他的奇兽称为天禄，而化身小蛇躲在青石板下的妖兽则是金环水虺。

　　青岚似是听天书似的稀里糊涂听完，一脸的不信：“天禄那可是上古时的神兽，你可别是看花了眼睛。”
　　杨一白没好气：“不信拉倒。”
　　青岚一阵好好好是是是，十分敷衍地假装信了，又道：“那金环水虺呢？逃到哪里去啦？”
　　杨一白指着下颌阴沉道：“春雷响，万物长，怕是这阵春雷惊醒的不只是家燕，还有蛇。金环水虺一年长一条环纹，当年我瞧着已经有了几百条，恐怕已经将近五百年成蛟之时。”
　　青岚笑道：“我想也是，否则也不会悄没声儿藏在湖里要吃你这有灵气的人凑他的五百年道行。”
　　杨一白点点头。

　　又过了月余，时至季春，这一天忽然雷电交加、骤雨如倾，杨一白家小院子里哗啦啦掉下多少小鱼小虾，乐得青岚和黑蛋满院子狂奔捡漏，杨一白就靠着柱子嘿嘿地笑。青岚问他笑什么，杨一白道：“我见云层里影影绰绰的，像是昭光往西北方向去了。”
　　青岚嗤之以鼻：“你怎么知道是昭光，不是旁的司雨龙神过来降雨。”
　　杨一白比了两个手指：“那小黑蛇蚯蚓似的游过去的时候，我瞧见他张牙舞爪的，有个爪只两个指头。”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夜里，云里一道黑影落下，来的确实是昭光。
　　杨一白感谢他送来鱼虾蟹，给他留了半壶酒，问道：“你火烧屁股似的往西北方窜，是为了什么呀？”
　　昭光蹲在廊下，好好一个龙王太子跟个穷酸书生似的，喜滋滋地啜着小酒，不满道：“我叔父，灵泽龙王，知道我在北雁湖安顿下来，将北方水族迁了一批来供我使唤。”
　　青岚：“那不是好事？”
　　杨一白跟着挖苦：“毕竟是北方龙神的太子，这气派，到哪儿都有虾兵蟹将伺候着。”
　　昭光叹口气诉苦道：“哪里的话，这一批水族中，有几个是北海与诸川的黄鲤鱼精，也都各有两三百年道行，到这时龙门将开，都得往河东龙门山去跳龙门。”
　　杨一白：“哦，如此。”
　　昭光又道：“我那北雁湖虽然水域辽阔，但它湖底没有暗道，也不通着江河大川，没法前去，不得已我只好亲自将他们送到龙门山河川中，就等清明后龙门一开，能上天者上天，不能化龙的我还带回北雁湖养着。”
　　黑蛋在一旁吸溜了一下口水，杨一白忙横了它一眼。
　　“那你岂不是清明后还得再去一趟？”杨一白道。
　　昭光点头：“那是自然。”
　　杨一白沉吟片刻，严肃道：“现下怕是要让你带着我在清明前赶到，我怕今年这龙门不那么好跳。”
　　昭光不解，杨一白便将金环水虺一事原原本本告知：“今春雷多，它也到了化蛟的时刻，想必没有那么老实。”
　　“那好，我便带你去。”昭光一口答应。

　　两人一狐一猫，清明当日便到了龙门山下，见那黄河水流滔滔十分湍急，河上隐有光华，还未见到龙门出现。
　　守到天明时分，河上忽然宝光四溢、瑞彩千条，巨浪中轰然显现一座高大龙门，门柱上盘旋着两条青色小龙，细角尖牙，浑身被鳞，十分威武。
　　杨一白看着稀奇，忍不住道：“真像是我钓鱼用的小蚯蚓。”
　　此时河中鱼头攒动，多少黄鲤鱼逆流而上，纷纷聚到这龙门前，那景象十分壮观，青岚看得都有些傻眼。
　　忽地东边天空黑云翻滚，直奔而来，杨一白心生警惕，对昭光道：“来了。”
　　黑云到了跟前，化作一条金环巨蛇缠住龙门的门楣之上，张开巨口对着河中跳跃的金黄色大鲤鱼，便见腥风过处，许多鲤鱼竟然被它吸入口中。
　　昭光勃然大怒：“好你个怪物！”倏忽化身黑龙扑到龙门前与金环水虺缠绕在一处扭打。
　　青岚不放心：“昭光行不行啊？”
　　杨一白嘿嘿笑道：“金环水虺只是条蛇，还没成蛟，昭光可是正儿八经的北方龙神之子，还用得着你操心？”
　　说话间水虺已经被昭光打落云头，落到黄河河岸上变成三尺长小蛇，昭光利爪碾过，水虺顿时被斩成几段；虽然已经死了，但蛇身似是极不甘心，犹在地上滚动扭动，黑蛋踱过去一口一段，吃了个精光。
　　杨一白看着有些反胃：“黑蛋，大哥，大爷，爹，你怎么什么都吃……”

　　忽地听见龙门柱上两条小青龙发出清越的龙吟声，此时黄河中的水如同沸腾了一般，上万条黄鲤鱼争先恐后跳起在空中，有些道行深、跳得高的，一跃而过龙门，随即便有风雨跟随而至，送上云霄之中；到了九天之上，天火煅烧黄鲤鱼的尾巴，烧过之处逐渐生出龙尾、龙身、龙爪、龙鳞，须臾全尾全须，便化作了天龙，遨游天际，十分得意。
　　整个天际被烧得一片赤红，数十条新化天龙盘旋而上，蔚为壮观。
　　杨一白看得有些入神，暗暗称奇。
　　昭光却是十分沮丧，一年中登上龙门化为天龙的黄鲤鱼，万中不过七十二尾，然而这七十二条大鲤鱼中，竟没有一条是他北雁湖的下属。
　　亏得他千里迢迢护送到此，竟然没一个跳过龙门。
　　简直是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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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梗来自于小时候摸螺蛳，手指头在水下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夹出血的恐怖经历，从那以后再也没靠近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