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人》盛蓝

11、翠羽

　　暮春，细雨连绵多日，河水暴涨。
　　连带着几个大湖的水位骤升，眼看着就要漫过堤坝，直扑岸上；杨一白无处钓鱼给黑蛋打牙祭，所幸院中大缸里还养着几十条小猫鱼，可以勉强对付。
　　连日的雨将田地也淹了，小麦随风躺倒大片，都烂在了地里，庄稼户家家叫苦不迭。县太爷领着衙门的差役到龙王庙祈求风住雨停，谁知求了三天雨就没见着小过，不得已又到城外七里河边的土地庙烧香上供，请求本方土地显灵，将这连绵多日的阴雨停下。
　　哪知道连这临时拜土地庙的办法都用了，也不见天上的雨滴少半分，衙门里头几个差役一怒之下，将庙里的土地神像推倒，供桌、香炉连同侍奉一旁的一对仙童的塑像也一道砸了个稀巴烂。
　　沿河的土地庙里栖着数百只翠羽鸟，给衙门差役这么一闹腾，惊得全部从泥洞中飞出来，哗啦啦一阵遮天蔽日，翠蓝发亮的背部在雨中闪着幽光，十分美丽。
　　不知是谁先动的念头，这数百只翠羽鸟一天天的见少，都叫人套走的套走，射杀的射杀，背上的翠羽拔下来做了点翠的簪子，尸身则是送到了小酒馆烤熟了卖钱；剩下的翠羽鸟，到了夜里便回到庙中，整夜凄厉鸣叫，吓得赶夜路的人还以为闹了鬼。

　　这一天午后，杨一白蹲在廊下喝酒看雨发呆，黑蛋蜷在窗下躺椅上假寐，家中独独不见了青岚。
　　杨一白正寻思着该上哪儿去找他，就听见院门嘎吱一声被拱开，接着哗啦啦几声踩水的声音，一团红影箭一般窜入屋中。
　　青岚在屋里撒着欢绕着窜了几圈，地上一串串都是踩的湿漉漉的泥脚印，杨一白恨不得抄起扫把给他重新拍泥地里去。
　　还是黑蛋伸个懒腰起来把青岚摁住了，青岚喜滋滋地嘴里叼几根烤小鸟似的的东西，给黑蛋和杨一白献宝。黑蛋凑近嗅了嗅便退开到一旁坐下，杨一白趁青岚就地打滚恢复人形的功夫，眼疾手快把这几根肉串丢进了灶膛里。
　　青岚不高兴地跳起来破口大骂，给杨一白揪着头毛拽到灶膛口问：“你仔细看看你叼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青岚无辜道：“烤小鸟。”
　　杨一白跺脚：“这烤的可是本方土地神养的翠鸟。”
　　青岚不服气：“烤成这样你怎么知道是翠鸟，不是麻雀，不是鹌鹑？”
　　杨一白黑着脸：“土地庙的翠鸟并非凡物，是香火香油供养大的。”
　　青岚皱着鼻子闻了一闻，脸色大变，吓得头皮都炸了：“不是我抓的，是我从城里头酒馆厨房里顺手拿的。”
　　杨一白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看来又得出事。”

　　果不其然，第二天夜里就出了事，衙门的几个差役办事途径七里河上一座大石桥，不知怎么的全都掉进了河里，暴涨的河水眨眼间便将人冲走，再也没找着。
　　隔天，衙门的差役一早来请杨一白：“小杨兄弟，你可得去看看，是不是真闹鬼了，我们这几个兄弟，平时身强体壮的，怎么好好的就都掉下河不见了。”
　　杨一白心里冷笑了一声。
　　到大石桥时，县太爷正揣着手原地转圈急得直叹气，师爷给打着伞，雨还是哗哗地往伞底下飘。几个差役在不远处土地庙的残垣断壁里对着倒在地上的土地神像打砸泄愤，杨一白真是倒吸一口冷气：“快叫住手！”
　　县老爷忙吩咐不得胡闹，掉头又愤愤道：“都说本方土地保一方平安，佑本地风调雨顺、百姓六畜兴旺，可是你看看这个土地庙……这个土地爷……”
　　杨一白不耐烦道：“你知道本方土地尊神是哪一位？”
　　县老爷一时语塞。
　　杨一白：“这位土地神是百年前的人物，名叫张曹，原本是七里河上打渔的渔夫。”

　　这渔夫张曹生性善良，在七里河上以打渔为生，七里河上没有桥，河岸两边村庄来往若是不坐船，就必须翻山而过，十分不方便；于是但凡有人要过河，他便摇橹划船将人送至对岸，且分文不收，长此以往，十里八乡的知道了他的善行，都称呼他一声张大善人。
　　张曹见乡亲们碍于河道宽阔不便来往，得空便挑选大石头，往浅水处投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垒起了一座简易的石桥，自此，河岸两边来往再不必坐船翻山。
　　又因张曹长年在河上行船，不知救了多少落水之人的性命，众人感恩张曹善行，筹钱给他建了个生祠，造像供奉、长年香火旺盛，待张曹百年之后，四乡八里便将张曹供奉为本方土地，生祠重新翻建改成了土地庙，续以香烛，果真保得乡里风调雨顺、家宅平安。
　　只是沧桑百年，百姓过久了顺遂日子，逐渐忘记了土地神的恩泽，这土地庙中香火日渐凋敝，慢慢地就衰败了下去。

　　杨一白停顿片刻，又接着道：“土地神既掌管本乡，又兼地府事宜，为死灵招魂引路，因此，府衙里那几名差役说不好还真是见了鬼。”
　　县太爷吓得满头大汗：“小杨兄弟，你说如何是好，你说，我这就吩咐人照办！”
　　杨一白指着那几个打砸土地神像的差役皱眉道：“重修土地庙，修好以后，让这几人给土地爷多磕几个头赔礼道歉也就罢了。”
　　又道：“城中张贴布告，千万不得再捕猎翠羽鸟。”
　　县太爷忙不迭点头，赶紧吩咐下去照着安排，那几人却吊儿郎当毫不在意，嬉皮笑脸并不当一回事，还到破庙中拾拾捡捡，拿了些家里头能用的东西回去。
　　杨一白摇头道：“死到临头了，还不知好歹，真是善言难劝找死的鬼。”

　　不出所料，几天后，这几人便应了杨一白的话。
　　这一天正好土地庙冒雨翻修一新，县太爷派人来请杨一白前去过目，到得河岸边，听见有人大呼小叫，先前踩踏打砸土地神像的几名差役不知为何死在了大石桥上，县太爷慌忙命人去抬尸身，只见河水忽然间像是煮沸一般翻涌滚动，眨眼间将大石桥冲垮，那几人的尸身也被巨浪拽入奔腾的河水中，疏忽不见了踪影。
　　县太爷吓得一跤跌倒在地，半天才勉强站起来，哆哆嗦嗦吩咐下人赶紧安排给翻新的土地庙上供点香，祭拜本方土地，祈求雨住风停。
　　土地庙里跪了黑压压一地的人，磕头烧香，念念有词，杨一白站在庙门外，见小庙屋顶上立着一只翠羽鸟，那鸟比一般翠羽鸟还大上一圈，双足捉住屋脊的飞檐，昂首嘶鸣，雨声淅沥，竟没有一声回应。
　　青岚显出身形，盯着那鸟看了会，问道：“就是这鸟吗？”
　　杨一白含糊道：“算是吧，不过也不是。”
　　又叹了口气，没头没尾道：“看来只剩他一个了。”

　　这天夜里，风雨便住了。
　　到第二天放晴的时候，河水退下去一尺多深，露出了原先的河床，也露出了大石桥残存的一点石基。
　　隔天县太爷听人来报情况，便赶紧张罗着铺路修桥，要将七里河上原先大石桥处重新造一座木桥，派人来问杨一白的意见，杨一白十分恼火，三天两头的衙门里来人呼来喝去这个那个，也没见着给半个铜子，心里非常不高兴，好容易打发走差役，躺在廊下歇了会，想起院中水缸里的猫鱼吃得没几条了，还得去给黑蛋大爷找食呢，便拿起钓竿出门钓鱼。
　　城外大湖的水位也退了下去，露出湖岸上原先便有的一些草窠泥洞，青岚看那洞穴都很小，便问道：“这都是什么东西的洞？”
　　杨一白随口道：“翠羽鸟的。”
　　青岚又问道：“前些时候我见城里到处都在烤翠羽鸟，怎么别的地方没这许多？”
　　杨一白嘲笑道：“你那荒坟老巢除了孤魂野鬼，还能有什么？”
　　青岚不高兴了：“还有鸦雀和雉鸡呢。”
　　杨一白放饵垂杆，懒洋洋道：“咱们这城里城外翠羽鸟多，那是因为张曹当年在河边打渔的时候，凡有捕捞上来的小鱼小虾，都拿去喂翠羽鸟，四里八乡的翠羽鸟便认他为主；因此他在受土地庙供奉后，这附近的翠羽鸟也一同在土地庙中受香火，自然也就不是凡鸟。”
　　“否则，怎会生就那么美丽的背羽，可惜也因此遭了大难。”杨一白摇头。

　　月余，木桥落成，县衙里差人带了十几挂鞭炮到桥头打算放他几响求个吉利，顺道喜气洋洋庆贺一番，又因为半月以来确实风调雨顺，地里新种的谷子长得十分喜人，城里城外众多百姓一起抬了瓜果三牲等贡品，来土地神庙祭拜上香。
　　杨一白带着黑蛋和青岚也混迹人群中凑了个热闹。
　　众人上香叩首完毕，都到木桥旁看县衙差役给桥头立碑放炮，不料刚放完一挂鞭炮，响声未落，土地庙中惊起一只巨大的翠羽鸟。那鸟背羽翠蓝发亮，如同环着一身青光，飞起在半天里，人群中有人大叫一声，众人都抬头向天上看。
　　杨一白知道要糟，人头攒动中已经有好事的猎人摸出弓箭，嗖的一箭射了下来。翠羽鸟悲鸣一声落地，化作一阵青烟散在风里。
　　众人不明就里，还以为遇着了什么精灵鬼怪，惊惧不已，一哄而起草草散去。

　　当天夜里，土地庙轰然崩塌，化作残垣断壁。

　　杨一白躺在窗下听了一夜的鸟叫声，天明时分青岚被吵得睡不着，跳起来问是什么鸟在叫，杨一白道：“是布谷鸟。”
　　青岚：“土地神没了，这地里庄稼还能长好吗？”
　　杨一白翻个白眼：“谁知道。”
　　“土地神之职，乃生养万物，长五谷，以育百姓。”
　　“这一茬别指望了，等下一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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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最近有地方在毁土地庙，清真寺建了倒是很多，真是讽刺。
小时候还见过翠鸟，后来再也没见过了。
很多动物都在灭绝，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