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人》盛蓝

3、茶王

　　八月十五，月似银盘缺一口。
　　城中首富方家在祖宅办了团圆家宴，阖家上下四十余口齐齐整整列席。
　　入席后，按着方家规矩，全家站起身给当家祖母方老太太敬一杯自家茶园的雾山茶。

　　方家是朝阳城首屈一指的制茶名家，美名远扬的雾山茶最初便出自于早已过世的方老太爷方宏远之手。
　　八十年前的方家只是个破落门户，方宏远乡试落榜后，郁郁寡欢，出外散心行至城外茶园，见到茶农挖坑刨土、欲将茶园中一株开满花苞的茶树连根拔去，连忙上前制止。
　　方宏远问道：“这茶树的花开得十分美丽，为何要拔掉它？
　　茶农道：“公子，你是不知道，茶树需得年年摘花，第二年春天才能长出更多炒制新茶的嫩叶来，我们这个园子里，单单只这一株茶树，年年开花不停，第二年既不长嫩叶，也不抽枝发芽，园主早有打算拔掉重种，我劝他再等两年再看看，没想到三四年了还是如此，可不就得拔了再栽了。”
　　方宏远又道：“拔了又如何处置？”
　　茶农不以为意道：“既然没用，拔了就扔了，或者给附近邻人家晒干当柴烧。”
　　方宏远见那株茶树花开满枝，如云似雪，异常美丽，心里十分不舍，当下便向茶农讨要过去，亲自连土一道挖出树根，扛回自家院中栽种起来。
　　说来也奇怪，虽然这一年仲秋茶花照旧开了不少，第二年开春后，茶树竟然抽芽长叶，发了百余嫩枝；春雨一淋，碧绿的嫩叶随风招摇，格外的油亮喜人。
　　方宏远大喜过望，到茅屋书架上寻到一本讲制茶的古书，亲自摘了嫩叶炒制揉捻，制成新茶，又因新茶泡水时在杯中如同白云翻滚、清香袭人，与市上所售茶叶相比别有一番轻灵的香气，方宏远为其取名雾山茶。
　　起初方宏远只将雾山茶分送一些同侪好友，不想众人品茶之后都是交口称赞，方宏远灵机一动，干脆高价卖起茶叶，一时雾山茶成为城中茶馆酒楼、富商乡绅追逐的佳品。
　　于是方宏远放弃了科考，专心制茶，将城外所住破旧茅屋推平，茅屋四周围都是矮坡，正是种茶的好地方；第二年，又有一位南方制茶世家的女子找到方宏远，教他剪枝扦插，一时茶园中便多了百余株茶树，方宏远的茶叶生意逐渐做大，远近闻名，他也便娶了这位女子，就是现下方家老当家，方老太太；只是方老太太一生未曾生下子女，方宏远人到中年膝下无子，便迎娶了侧室，隔年生下麟儿、次年又得一子，从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说到此处，炉子上水滚了，杨一白捏一撮茶叶丢进茶壶中，早有小狐狸十分殷勤地将水提来，追问道：“如此说来，方家茶园中的百余株茶树都算是最初那茶树的子孙？”
　　杨一白倒水泡茶，嘲笑他道：“你拔一根狐狸毛下来，倒是能让它喊你爹？”
　　黑蛋蹲在桌上跟着嗷地嘲笑了一声。
　　小狐狸气得跳起三尺高。
　　杨一白忽地想起一事：“整天你来你去总归不合适，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
　　小狐狸傲然道：“我有名讳，大名叫做青岚。”
　　杨一白揪一根赤红的狐狸毛仔细看：“红红火火的，叫什么青岚？”
　　少年忽地神气大变，眼睛里似是放出精光来，声音也高出几分：“我本出生于涂山日出前的迷雾之中，因此得名青岚。”
　　杨一白一愣，青岚又恢复先前的神色，蹦跳着道：“快给我倒一杯茶！”
　　杨一白定了定神，给他倒上一杯道：“给狐妖喝茶，何异于牛嚼牡丹。”
　　青岚不满道：“老气横秋，你也不过十八岁年纪，说起来你还应该喊我爷爷。”
　　杨一白摇头哈哈大笑。

　　忽地门外吱呀一声，有人怯生生在院门口问道：“杨一白仙师在家吗？”
　　杨一白探头出去，见一个仆人打扮的人站在门口。黑蛋跳下桌子，将人领了进来。
　　原来是朝阳城方家的下人，叫做方福的，来请他过府捉妖。
　　杨一白一语双关道：“你们方家还能有需要我去捉拿的妖怪？”
　　方福不明白他的意思，呆了一呆道：“是我们当家老夫人被妖怪附身，要请杨仙师去看看。”
　　杨一白问道：“妖怪附身？”
　　方福左右为难道：“中秋夜我们府里家宴，全家老小刚敬完茶，老太太就倒地不起，接着酒杯妖怪附了身，仙师去了就知道了。”
　　杨一白临走，想起泡了茶没喝，端起茶碗猛灌一口，又噗地吐掉，连声说味儿不对，假茶，难喝。
　　“奸商，奸商！”
　　方福献殷勤：“杨仙师如果爱喝茶，改天可以到我们方家茶庄试试雾山茶。”
　　杨一白指着那茶面无表情道：“我这泡的就是你方家茶庄今年的雾山新茶。”

　　杨一白随方福往城中去，路上忽地想起一事，跟方福说道：“你带我去你们方家在城外的茶园看一看。”
　　方福支支吾吾道：“还是先去府上看老夫人吧。”
　　杨一白哦一声，掉头往回走：“那我就不去了。”黑蛋更是高兴地跳下杨一白肩头，箭一般往回窜。
　　方福只得拉住杨一白的衣袖，求爷爷拜奶奶：“行行行，我们先去茶园。”
　　说罢又期期艾艾道：“去可以，到时候可别说是小的带您去的。”

　　这天是八月十七，该到了茶树开花的日子，杨一白到方家茶园门口，不见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摘花的茶农，倒是见到进进出出扛着圆木竹子的大汉。
　　方福想着要拦着杨一白，不曾想杨一白风一样就进了茶园里。
　　就见十数人正忙着砍伐茶树，其余人等在沙地上平坑填土、搭建草棚。
　　杨一白皱眉道：“这是要做什么？”
　　方福无奈地小声道：“我们少爷听说京里达官贵人都爱养兰花，想着把茶园刨了改成兰花园，种兰花。”
　　杨一白：“这茶树哪一天开始砍的？”
　　方福：“算一算，是中秋那夜连夜刨的地，少爷怕老夫人知道，就命人夜里来砍树。”
　　杨一白顿觉眼前一黑，连忙道：“快领我去看你们方家那株茶王。”
　　方福慌忙带着杨一白到茶园的东面：“往东向属木，茶王就安置在此。”
　　两人到了跟前一看，已经晚了，茶树枝叶砍了大半，两人合抱的树干上稀稀拉拉留着几根枝干，树下一地的残枝颓花。
　　杨一白慌忙道：“让他们别动茶王，我们快去方府。”

　　方老太太闭眼躺在内室的锦榻上，纱帘低垂，看不真切脸。
　　下人们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杨一白嫌他们碍事，全给轰走了，让黑蛋守在门口，青岚现出身形跟了进来。
　　杨一白拨开纱帐，掀起方老太太身上的厚重锦被，见她皓发鹤颜，如同沉睡，沉静的面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熟稔感。再看方老太太一只胳膊已经不复人形，变成了粗壮的枯枝，其上零落缀着几根细细的枝丫，挂着几片黄叶。
　　“啊！妖怪！”青岚惊叫一声躲到杨一白背后。
　　杨一白狠狠白他一眼：“说得好像你不是妖怪似的。”
　　青岚悻悻地从他身后走出来，好奇地探头探脑道：“还有救吗？”
　　杨一白摇头：“茶王被砍断几根枝干，按说也不至于伤及根本，但是看着情形，竟然严重至此，我怕是救不了了。”又略一思索，嘟囔道：“不过，也不是全无生路。”
　　往方老太太头顶雪白发髻中翻找一阵，果然找到一根黑发，杨一白小心翼翼拔下，贴身藏好，转身笑嘻嘻地望着青岚道：“下面，就得仰仗你了，青岚。”
　　青岚警觉道：“我不过是个道行才一百年的狐妖，我能干什么？”
　　杨一白不怀好意地伸手到青岚跟前：“借你狐族内丹一用。”
　　青岚退一步道：“我要是不借呢？”
　　杨一白打个呼哨，守在门口的黑蛋站起身，打个哈欠，竖起长尾一步步走近前来。
　　青岚连忙摆手：“别别别，我借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止一颗。”从口中吐出一颗火红的珠子交给杨一白。
　　杨一白心中一动，百年的狐妖一颗内丹已经是极不容易，青岚竟然不止一颗，见他吐出内丹后并未变回兽形，看来此言不虚。
　　他将内丹藏入方老太太发髻中：“等方家下葬后，你再去取。”
　　青岚不满道：“那我不是还得去给她上个坟？”
　　杨一白白他一眼道：“我看你活这一百年也没少给人上坟。”又做恍然大悟状道：“我说你区区一百年就能修炼成人形，想必是天天就在给人哭坟，积德行善。”
　　青岚刚要气得跳起来，杨一白按住他道：“快看。”
　　便见方老太太露在外面的胳膊果然逐渐恢复了人形。
　　杨一白开门招呼方家众人进来，一家老小见果真妖怪祛除了，千恩万谢取谢礼送杨一白出府。

　　杨一白不急着回家，领着青岚和黑蛋到街上溜了几圈，方家给了些银子做谢礼，杨一白便给青岚买了糕点，给黑蛋买了卤猪脚，自己买了块肉馅烧饼，一人一猫一狐蹲在城墙根吃了个饱。
　　天色近晚。
　　“回家？”青岚摸着肚子问道。
　　杨一白摇头：“不急，我们去方家茶园走走。”
　　嗷？黑蛋跳上杨一白肩头，杨一白差点往前栽个狗吃屎。
　　“去见见茶王。”杨一白拍拍黑蛋脑袋。

　　入夜的方家茶园颇有些阴森，因白天杨一白吩咐不许再动茶园，在此砍伐茶树和搭建草棚的大汉走了个一干二净，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园门紧锁，得翻墙进去，一猫一狐呲溜一下翻过墙头，得意洋洋看杨一白艰难地翻身过来。
　　杨一白一脚踩空，又差点跌个狗吃屎，还顺道崴了脚。
　　到得东面茶王树下，杨一白从怀中摸出三支香点上，暗道：“请现身。”
　　青烟中果然显出一个婀娜的身影。
　　“方夫人。”杨一白招呼道。
　　那身影笑了一声：“感谢你白天护我肉身，老身在这里向你道谢。”
　　杨一白摆摆手：“我来是想问，你并未伤及根本，怎么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茶王道：“此事说来话长，三年前开始，我这园中大小茶树便大量减产，我自身也无法再像往年一样长出枝叶。”
　　杨一白：“茶树寿数长的千年也有，你不过才百余年，怎么衰败至此。”
　　茶王摇头道：“老身也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这三四年来这片土地上生气像是被吸干殆尽，我也寿数将近，百年道行毁于一旦，竟然到死都不知道什么原因，唉。”
　　杨一白点头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买到了假的雾山茶。”
　　茶王歉然道：“方家气数也将近，儿孙竟以次充好，老身管教不严，实在是愧对宏远。”
　　杨一白点头，又道：“我已经取了你顶心芽叶，今晚就回去种下，你不必担心魂魄俱散，百年后自然会元神重聚。”
　　茶王连忙道谢，香烟即将燃尽，茶王身影影影绰绰消失前轻声笑道：“虽然你无法肉眼见到老身，但是老身还是认得出你，多谢了，老朋友。”
　　杨一白一惊，那香却已经熄灭殆尽。

　　杨一白回到家，取出从方老太太发髻中拔下的黑发，那事物已经变成了两瓣碧绿的芽叶，他在院中刨了个浅坑种下，浇了一勺水，蹲在一旁出神。
　　黑蛋打个哈欠走过来，刚一抬腿要尿，杨一白吓得慌忙捏住它脚掌道：“祖宗，大哥，亲爹，这好歹也是百年道行，手下留情。”
　　黑蛋只得悻悻地绕到槐树下去。
　　青岚过来蹲下跟着出了会神，问道：“百年后茶王真能再聚元神？”
　　杨一白盯着他狰狞地笑道：“我也无法确定，不过，你若是愿意拿出一颗内丹给它埋在一起，倒是能保无虞。”
　　青岚破口大骂：“你想得美！”

　　三日后，城中传来消息，方家老太太病重归天，葬在城外方家祖坟旁，青岚夜里去取了内丹回来，见园中那株茶叶的芽叶已经长得将有黑蛋那么高了。
　　“茶树苗长这么快！你是让黑哥尿过了？”青岚惊道。
　　“黑蛋的尿有屁用，这世上，只有龙的尿有点化万物之功。”杨一白坐在廊下喝酒道。
　　黑蛋不服，默默往院中去。
　　“你见过龙？”青岚又问道。
　　“自然是见过。我还骑过哩。”杨一白吹嘘道。
　　“我不信。”青岚不以为然。
　　杨一白哈哈大笑。
　　“改天捉一条给你玩玩。”

　　青裙玉面初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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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于小学时喝了一年假碧螺春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