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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壹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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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还未到来之前,本丸下了一场雨。
这里的雨可与厚樫山寂冷阴霾的雨色不同。艳阳被浅浅的云层遮没,却依稀有透白的光遍照天宇。晴空还是带着鲜明的色调,所有苍翠的植栽都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洗净,更显出逼人的绿,夏季的明媚在安静的雨中反而更显露无疑。
三日月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清朗的景象了,心境不由得也随之柔缓,这般好心情很快便在眼角眉梢带了出来。于是对面的茶友手捧茶杯也跟着笑了。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更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呀。”茶色的太刀轻轻笑道,“总是有种奇怪的感受,好像被三日月看上一眼,就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呢。”
“……”歌颂赞美的话听过千年,就像华美锦缎上多出的花纹般司空见惯,但如果是从朋友口中道出,特别对方还是由衷的赞美,这就是种新奇感受了。
这场雨一时半会大约还停不了。看时间差不多了,与莺丸道声别,便前去锻刀室寻主将。莺丸看他缓步走进雨里,明明是一身再朴素的常服,款款而去的姿态却恍然有种他身穿华服迤逦过瑰丽平安京的幻觉。细雨裹夹了落樱,浅得几乎摸不透颜色的花瓣被风吹拂,不管不顾得倾了他一身,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莺丸才后知后觉没提醒人家带上伞……起身到一半又坐了回去,他的脑海中浮现方才那位回眸时悠然的笑意,到底是笑笑作罢。
哎呀,是在享受夏雨的意境啊。
太过美丽稀有的事物总会叫人害怕会破碎,那是对于一切超出想象的美本能的仰慕与担忧。可实际上,那却是何等强大无匹的存在啊。真正注视着他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你所有曾有的认知都只是再浅薄无比的想象。
他固若金汤,并无坚不摧;温柔率直,且宽容大度。他拥有绝对的自由,很多时候,他都像是在视野之外安静盛开的鲜花,幽谧流淌的月光——某种意义上,他的世界自成一体,并且不会轻易动摇。他的每一个选择都经过深思熟虑,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无所后悔。
锻刀室的整个院落都很静寂。该出阵的出阵,该远征的远征,隔壁的手入室里并没有养伤的刀剑,但门内不时晃过的白色大褂显示出,藤四郎家的药研还在里面工作。
檐下挂着的风铃在清悠的风中叮当作响,主将百无聊赖坐在檐下削白鞘。明明是正坐的姿势,但并不端正,看上去更像是要瘫下去。边上是背靠拉门在纸板上写写画画的一期一振。
“啊啊啊啊啊爷爷你为什么淋着雨不撑伞啊啊!”主将发现了三日月。
她直接蹦进来就要往雨里冲,一脚跨出然后被地板上的木屑滑了下,身体重心前倾从走廊上跌了下来……脸朝地。
一期惊得连手上的纸板都抹开了,伸手要去抓,可惜没够到,眼睁睁看审神者又摔了个结结实实:“……”
三日月看着摔倒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控制不住笑了出来,然后反应过来好像不该笑,但那点笑意仍然在眼角晕染,犹如轻轻落笔的水墨浸透画布,留下极淡极淡却又相当旖旎的痕迹。
“哎呀,真是不小心啊。”
他弯下腰,伸出手将摔得七荤八素的审神者抱了起来。
主将好像把脑子都给摔了出去。捂着脸僵好半天脑袋里还是飞满了小星星。三日月把人放回到走廊上,身上的衣服本就被雨打湿,沾上纷纷扬扬的木屑后更是显得黏糊糊狼狈极了。
“……没事吧?”三日月把手在主将眼前晃了晃,见毫无焦距,便抬起头将目光投注给了一边的付丧神。
一期一振站直身:“没事的。”总觉得好像出丑的是自己,莫名的有种不好意思,“……过一会自己就会好的,请不用担心。”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三日月殿也请换身衣服吧。”
“啊,”三日月好像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模样,笑起来,“失礼了。”
一期一振拿了厚厚的毛巾过来,一条递给三日月,一条直接掀开盖在主将脑袋上。然后取来清扫的工具过来把走廊上那些半成品木条与细碎的木屑整理掉。整个地面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时候,主将还晕着。他蓦地抬头,看见被自己忘记的新同僚,正立在不远处含着笑安静注视自己,莫名有些羞愧:“抱歉,请跟我来。”
“刀装已经加持好,正好需要试穿是否合身……”掀开帘子,走进里间,“如果有哪里不对,请告知我。”
屋正中的刀架上放置的是熟悉的拵,却有陌生的光华流转其间,极为融洽。刀架后是一个高大的衣架,其上是具象化的拵,华美绚烂的衣饰与刀装整整齐齐平铺开,在发着光呢,那些苍老的纹路都被抚平,岁月的气息好像丝毫不曾侵染,这些事物,仍旧像是最初时从烈火中诞生的那般模样。
三日月慢慢露出一个笑:“麻烦了。”
一期合上帘子退出去,立在原地深呼吸一下,才勉强按捺住胸膛中跳动得有些迅捷的心脏。里头那位殿下的笑容可真是难以形容,看一眼就控制不住得会面红耳赤啊。
“啊啊啊啊啊——”听到那刻意压低了嗓门的抓狂声,他就知道审神者已经醒了。
主将抱着脑袋嚎哭:“嘤嘤嘤竟然被爷爷抱起来了——我怎么可以晕着!”她忽然又激动起来,一会儿摸摸自己的胳膊,一会儿摸摸自己的腿,眼神痴迷,“嘤嘤嘤这可是被爷爷摸过的手,这可是被爷爷摸过的脚……”
一期一振:“……”深呼吸,“请你快去换身衣服吧。”
主将猛然抬头,星星眼望着自己的近侍。
“快去吧,主将。”简直头疼,“三日月殿正在试刀装……不要让他久等了。”
主将连滚带爬起身冲去院子的另一边找衣服。
结果等主将东挑西拣磨蹭到一期一振忍不住敲门才快速选了件衣服穿上,跑到锻刀室乖乖端坐,甚至殷切地准备好了茶与和果子,还不见人出来。
主将眨着纯洁无辜的眼神盯着水色头发的太刀。
一期只好起身,走到内屋的帘子前——身后窸窸窣窣,眼角的余光已瞥见主将蹭到了自己旁边——“三日月殿?”他轻声询问。
屋内一片平静。然后有声音传来:“请进来吧。”
伸手掀开帘子,又马上合上。一期一振回头看了眼主将,用眼神示意她回原地去坐好。主将脸上明显带着不情愿,但还是乖乖蹭回去了。他这才走进去。
席子上乱七八糟散落一地的衣饰。那一位坐在地上,正在研究深蓝色狩衣。身上只穿好了小袖,单衣还是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看到他进来,索性把衣服丢开了:“哈哈哈,让你见笑了。”
一期一振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我来帮你吧。”
三日月的眼神微微游离,大概是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意思:“麻烦了。”
他就根本没搞明白这些东西的穿法……看来由付丧神成为真正的人身也是有麻烦之处。
一期把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与甲胄拾起来重新挂好,然后把护颈与护肩先取了下来。因为是贴身的装备,由外人来帮忙穿戴似乎……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那位姿容端丽的新同僚安静坐在地上,好奇地注视着自己。深蓝静谧的眼瞳有种孩子般的纯澈。
他停顿了一下,转身跪坐下来,抬起手先帮他把护颈先给扣上。“失礼了。”他轻声道,然后拂开对方右肩的单衣,不敢细看那白皙的肌肤,慢慢将护肩绑好,然后帮忙整理齐小袖与单衣。“贴身的装备要先穿上。”帮忙戴好笼手。
然后起身取下狩衣摊开来:“三日月殿,请站起来。”
那位强大的新同僚跟娃娃一般乖乖站起来由他摆弄。这些刀装确实繁复至极,如果光凭一个人穿戴确实也有些为难——本来是很助人为乐的一件事,但因为是三日月宗近吧,因为是姿容如此出色的刀吧——所以连一期一振就会觉得有些拘谨。
狩衣,袴裙,佩绪……腹甲,鞋履……还有头绳。终于穿戴好的时候连一期都控制不住呼出口气。
“麻烦你了。”三日月又道了声谢。
一期一振下意识抬起头,对方注视着自己,眼睛里含着笑……就像深蓝的潭水中蕴着轮新月般,那笑意的波纹就如同月的光华,温柔又静美。
心漏跳了一拍,他停顿了一下,把那种莫名的情绪按捺下去,礼貌地点了点头:“不必。”他问道,“应当还合身吧……加持的力量呢?是否觉得不适?”
“不,”三日月微微笑道,“很好。”
去外间想与主将道谢。身为审神者的少女整个儿都贴在席子上,听到动静猛地从地面上弹起来,慌忙坐好:“咳咳……”她眨着无辜的双眼,一副我很乖我很听话的模样。
本来何其明亮的眼神,充满了对自己新刀的赞叹,可是转过头才看了眼,泪水忽然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