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可及》黄豆大金牙

85、第 85 章

　　正是太阳升起前的致暗时刻，加之为了安全，宋红菱并没有开车灯，视野中的一切都被遮掩在黑暗里，无边夜色中的路好像永远看不到头。
　　明月只能从车身颠簸中知道此刻正行驶在一程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前途未卜，她却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你都不问问要去哪吗？”
　　明月的脸上带着浅笑，依恋的目光一刻都没有从宋红菱身上移开。
　　“不管去哪，我都跟着你。”
　　宋红菱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将一张船票递给明月。
　　“三个小时以后，坐上这趟船，离开上海。后座的行李箱中有换洗衣服、以及足够你安顿下来的生活费，到了香港以后，是留在那里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都随你自己选择。”
　　捏着薄薄的船票，明月咽喉蠕动了下：“红菱，你不和我一起走吗？放走了我们，你怎么办呢？”
　　“我…”
　　宋红菱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放心吧，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明月双眼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宋红菱的侧脸，即便反应再迟钝，她也察觉几分不对劲来。
　　“我虽然懂得不多，可…也知道私自放人不是小事，红菱，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你还和我装傻？！你…你…你赶快掉头，趁天亮前把我送回去。”
　　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此刻彻底慌了阵脚，明月双手紧紧的抓住宋红菱的胳膊，短短几句话也被她说的语无伦次。
　　“红菱，你不能为自己考虑，你….”
　　“明月。”
　　宋红菱没有提高声调，只是轻柔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疯了，也不是头脑不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也不会后悔。”
　　她的声音与冰冷的夜风纠缠在一起，有种冷酷的平静。
　　“以前读书的时候，读到苏格拉底，我完全理解不了他最后的选择，这个人也太傻了吧，给他机会逃跑都不走。可是，我现在明白了，明白他为什么不跑，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说逃跑就是弃自己的信仰于不顾...”
　　明月并不能够完全听明白这番话，她只是呆呆看着宋红菱的侧脸，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终于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路的尽头隐约出现一点光，紧接着那光越来亮，也越来越近，明月下意识的眯起眼看，模糊一片的视线中多辆车呼啸而来,那车队就在她们的正前方停了下来，上面窜出一群人，手中端着长枪，对准了她们，宋红菱猛地踩一个急刹，车停了。
　　空气突然陷入死一样的静寂，那一瞬间明月在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紧紧抓着船票的手青筋突起。短短几秒却难熬得像是没有尽头，心脏都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被挤压到顶端，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宋红菱，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车灯打出的光线下，周孝荣整个人是肉眼可察的得意与嚣张。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转折，彻底把明月给吓懵了，僵了两秒后，她想也不想的就看向宋红菱，而对方只是冲她安慰性的一笑，便推门下了车。
　　明月惊呼一声，下意识的伸出去的手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抓住。
　　视线里不再是漆黑一片，替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与渐渐发亮的天际线。
　　天，快要亮了。
　　头发被风卷得扯乱，宋红菱双目直视向前，看的却不是此刻决定她生死的周孝荣，而是他身后站着杨景修，不过一个月没见，他竟瘦的极多，脸颊削瘦，都有些脱相，而他的眼睛始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她暗示杨景修尽量拉近与周孝荣的关系，却没想到，他做的如此彻底。
　　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杨景修都要比她预想中付出的多的多。
　　“都到了这地步，我也不为难你了，宋红菱，主动把枪都交出来吧。”
　　宋红菱从后腰抽出随身配枪，往周孝荣脚下一抛，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退了一小步，看了宋红菱一眼，吃惊地发现对方的眼神一直往向自己身后，脸上似乎带着隐约的笑意，这让他莫名生出几分不解。
　　“你笑什么？”
　　他用疑惑的声调说。
　　“笑你。”
　　回答他的并非宋红菱，而是他身后冰冷毫无一丝感情的声音，震怒之下，周孝荣却连头都不敢回，因为同样冰凉的枪口就抵在他的后脑。
　　***********
　　周孝荣满脸青筋鼓胀，急促地喘着气，刚张开口，却被灌了满腔的冷风，颤声道：“你们他妈都是死人？？？”
　　然后身后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猛地转回头，目光死死的钉在宋红菱的脸上。
　　“你…你给我下套？ ！”
　　“彼此彼此。”
　　陷入震惊的周孝荣一言不发，任他想破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而强烈的自负心理也让他对自己输给宋红菱的事实接受无能，沉默好半天后，他才逼迫自己吐出一句话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
　　目光对视片刻后，宋红菱轻轻笑了下：“周处长，别用这种要吃人的眼神盯着我看，惩奸除恶，无非是为了报效党国。”
　　“放你娘的狗屁！！！宋…”
　　话没说完，就被杨景修一脚踹翻在地，宋红菱面色不改，声调却冷了下来。
　　“听闻日占期间，周处长在中统的代号是变色龙，倒是很符合你，为了自己的利益会随着环境而变色。你是间谍没有错，可到底是哪方的呢？表面上，你是重庆方面打入汪伪内部的间谍，可私底下曾几度变节，最终投靠日本人，从民国二十八年到三十二年，大肆招揽上海的地痞流氓和帮会组织充当打手，残酷迫害民间抗日志士，不光如此，为了方便联络，日本人还在你的家中架设了电台，战时的上海电力供应不足，各个区域要在固定的时间段轮流停电，而你家那片儿区域却有充足的电力供应，从不停电，巧合？我想不是吧。”
　　说道这里，宋红菱抬手看了一眼表。
　　“二十分钟后，开往台湾的第一班船就要出发了，船上有一个人，名叫宋平。”
　　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周孝荣活像被人狠踩了尾巴的猫，瞳孔霎时缩紧：“宋……平……”
　　“对，你的贴身秘书，也是你的…联络人。”
　　“怎么…怎么会？！”
　　“你是不是想问，他难道不是坐船回日本，怎么会在去台湾的船上？谁知道，也许是走错了，也许是台湾逃命呢？不过很可惜，宋平死了，永远也回答不了你的这个问题，也永远无法将情报带回日本。至于这张船票是怎么来的，周处长想必心里也清楚吧。”
　　周孝荣一下子反应过来。
　　“我要见委座，我要见你们戴老板，你一个军统上校还没有资格处决我！！！”
　　“事后我自会向委座解释，我会写明是你周孝荣叛党叛国，陷家国大义与不顾，日本战败，你仍不死心，妄图颠覆党国大业，你与宋平兵分两路，他假死为盾，出逃到台湾，另谋打算，而你则继续留在党内，充当内应，你甚至还放走□□，借此来挑拨两党关系。”
　　“放屁，放走他们的人可不是我…”
　　话一出口，周孝荣的脑子已转过了弯，去台湾的船票，这段时间的他拼命笼络的关系网，包括与当初与宋红菱达成的交易，这些原本他以为是胜利的奠基石，此刻全部成了他的催命符。
　　整场大戏，宋红菱双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在最关键的两个点轻轻一拨，偷梁换柱，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就变成了周孝荣，一切都是真的，谁还会在意两笔被宋红菱加上去的黑锅呢？
　　“贱人！你他妈陷害我！”
　　“对，我陷害你，可那又怎么样呢？”
　　宋红菱接过手下递上前的中正式步枪，拉拴上膛，咔哒一声子弹上膛，双手稳稳端起，枪口对准周孝荣。
　　“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因为你觉得我一个女人成不了气候。在你眼里，女人天生就该比男人差，你习惯轻视我们，以至于忘了这个世界决定胜负的并不是男女性别之差，而能力之强弱，用这种狭隘的眼光衡量对手，怎么能不失败呢？”
　　周孝荣从军以来干的就是文职，从未上过战场，私下干的脏事也不过撩撩嘴皮子罢了，破天荒头一次被人用枪指着头，双腿微微颤抖，汗出了一脑门子。
　　“宋红菱…你不敢杀了我，你不…”
　　宋红菱也不废话，抬手一枪就将他的左腿打了个对穿，周孝荣没想到她上来就对自己出手，踉跄坐在地上抱着伤腿发抖。宋红菱垂下手腕，还带着未散尽热度的枪口贴在他颤抖的面颊上，“周处长，怎么不说话了？”
　　周孝荣艰难地动了动，迟钝地抬起头，横肉丛生的一张脸此刻灰败如死人一般，他不顾腿上的剧痛挣扎上前，却被身后的人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督导专员今日抵沪，而你就是军统献上的一份接风大礼。”
　　“求你，别杀我，我…我…”
　　求饶声从他嘴里断断续续发出来，就像最劣质的瓷器刮过地面，手下人走上前，伸手要将黑布罩子蒙在周孝荣的头上，却见宋红菱摆了摆手。
　　“周孝荣，给我睁眼好好看着是谁要了你的命”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迅速扣动了扳机，砰地一声，周孝荣头上爆出一簇血花倒地而去。
　　几分钟后，男人烂泥一摊的尸体被抛上卡车，一个男人小步跑上前，冲宋红菱行了一个军礼，然后递过一本小册子。
　　“宋长官。”
　　“这是什么？”
　　“从周孝荣身上发现的近期发表反动言论的民主人士名单。”
　　宋红菱嗤笑一声，将那名单揉成一团，随手仍在一边去，大步上了车，正要发动汽车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了头。
　　杨景修就站在她面前，两人就这么彼此对视，车门仿佛把他们隔成了两个世界，周围喧杂人声渐渐远去。
　　“景修…”
　　“放心，我会明月送上船的。”
　　听了他这句话，宋红菱静了几秒钟，随后笑了一下，望向杨景修的目光带着微微的不舍，她头歪着，发梢垂落在眼梢边，脸色看上去有种透明的白，初生的日光洒在她洁白的脸颊上，仿佛已抚平了无休止的痛。
　　宋红菱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知道，她想要说的杨景修都明白，她只是点了一下头，随即脚踩油门，汽车疾驰而去，只留下一道烟尘渐渐飘散。
　　后视镜中的人影也随之渐渐模糊不见，就像过去几年中的某一个片段，无论有多么难忘，也会消散的。
　　恐惧？轻松？
　　那些宋红菱原本以为会有的情绪是没有的，或许是因为刚亲手杀了人，有或是是因为了结了心中的最后两桩事，她只是觉得有些累，空空茫茫的一颗心飘飘荡荡。
　　原本以为胜利之后，他们将会迎来更恢弘的胜利，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潜藏在光鲜之下党国的不断衰败。宋红菱心中隐隐有种预感，总有一天她的信仰会坍塌。任何一个党、一种信仰必然不会是铁板一块，一定会有怀疑主义可以趁虚而入的地方，如果求的是名是利是财，这些问题都很好解决，手握权势，财富便是轻而易举，但是宋红菱是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世俗的功利对她而言并不重要，信仰的崩塌才叫她无法承受，这意味着一切选择都是错误，所有努力也都是白费。
　　如同此刻宋红菱情愿选择回去面对军统严酷的“家规”，这并非是对党国的愚昧忠诚，而是出于她内心对曾经理想的献祭。
　　如果哪一天注定会来临，那么最起码，也要由她自己去选择。
　　迎着初升的红日，宋红菱加重右脚踩着油门的力度，奔驰在旷野之上，她突然想起了圣经上的一句话。
　　‘说有捆锁与患难等待我，我却不以性命为念,也不看为宝贵,只要行完我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