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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黎明 ...

  •   传说中的戴阎王,双手沾满血腥的特务头子其实与人们头脑出臆想出的可怖形象相去甚远,一年四季基本都是同样的装束:洁白的衬衫从中山装里露出一溜白边,长裤配软底皮鞋,很多人第一次见他,会觉得他只是个老派严肃,严谨仔细的文职人员。

      所有外露的锋芒皆收敛起来,即便是在下属面前,也很少表现出威慑力,尽管绝大多数时候都他表现得非常温和,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小看这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正如此刻,宋红菱端立办工桌前,沉默不语。

      戴笠低头仔细翻看着手上这一叠的报告,不知道因为疑惑还是别的什么,眉头紧皱,眉心之间显出一道深深的纹路,给人一种沉静却不快的感觉。

      “当场击毙,尸体呢?”

      “属下已派人将尸体送回了中统。”

      合上报告,戴笠缓缓笑了起来,“你做的很好,不给他们几分颜色看看,还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戴笠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扬起眉头。

      “宋红菱,我知道你,锄汉奸,炸掉日本人的军火库,缴获潜伏党内的汉奸名单,还有破获生化武器的坐标,桩桩件件,立都是了不起的大功,你是当之无愧的党国精英,今天一见,你与我想象中并无差别,或许,更大胆一些,更…自我一些,就比如今天周孝荣的案子,真相如何你心里清楚,我也明白。”

      话说到这里,他敏锐的盯了宋红菱一眼。

      “做出这样的瞒天过海的事,居然还有胆量回来见我,你还是第一个。”

      他的语调平缓而不容置疑,落在耳中,却叫人止不住的心里发寒。

      “你是老军统,应该懂得家里的规矩,也应该知道回来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不直接离开呢?”

      “局座,入了军统我就没想过逃跑,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属下愿意接受一切处罚,只求不连累家人、手下。”

      “好,真是敞亮。想当年韩秋池向我要一个额外的名额,我是犹豫过的,可思虑再三,还是特批你入军统,你身上那种特有的引人注目的光环未必不是一块最好的挡箭牌。如我当初预想的一样,你做的很好,一直都很好,但是,有的时候也太好了,超出了我所要的好。”

      在戴笠看来,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特工,得平庸,得隐忍,得泯然众人,得扔到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而眼前的人,与以上特征相去甚远。

      戴笠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宋红菱这类的人,又或者说,他不喜欢一切可能会超出自己掌控的人,这样的人把善与恶的定义划分的太过分明,太过于有勇气,太善于利用自己的头脑、资源与权利。

      在这乱世中每天发生的事情太多,遍地都是麻木且懒得反抗的人,而心里有着火光与情谊的人又太少太少,他虽不喜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之心。

      “你倒是很有勇气。”

      宋红菱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回应,戴笠却话锋一转,语气也柔和了几分。

      “宋红菱,你说什么是真正的勇敢?”

      戴笠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停顿了几秒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勇敢与否并非是一种行为,这其中也包含着理性与道义,包括着个人之判断。缺乏理性的勇敢充其量不过是没有头脑的匹夫之勇。世人眼中所见之勇敢大多不过是绝对的执行命令,以至有些明明是错误荒谬的命令,只因为是上位者指使,便会有人去执行,这样的勇敢不过是因为有权力者在背后撑腰。而你宋红菱今日所为却是全然出于自己的本心,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可你依然这么做了,不求名不求利,只是为了自己所坚信的信念,就去做出一个对自己毫无益处的决定,弱质女流,勇冠三军呐。”

      宋红菱猛地抬起头,她才发现,戴笠眼中竟然隐隐透露出几分欣赏。

      “若是麾下诸将皆如你一般,我又何至于如此苦恼。胜利之后军统内部有很多声音,很多同志就此松懈下来,但实际上本局工作比抗战时期更为艰苦,党内外乃至社会舆论,普遍对我们没有好感,纷纷抨击,甚至要求当局撤销特务机构,换句话说,除委员长外,党内上下都主张取消特务。你我这样的人,战时是利刃,可到清算的时候,就成碍眼的破铜。”

      戴笠十指交叉,放置在桌前,语气中带着些低沉的惆怅。

      “身为长官,我实在不该向下属吐露这些丧气的话。”

      情绪的宣泄不过片刻,他便调整妥帖,仿佛刚才的一幕不过是无心的玩笑,戴笠微微扬起头,目光平稳沉静,他身居高位,此刻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孤僻的意味。

      “两个□□罢了,你放就放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待对手,赶尽杀绝并非最好的办法,我们需要敌人,就像狼群需要野鹿一样,要是把鹿都打光了,狼群就会过度繁衍、种群退化、直到消亡。你心里也明白,你犯的错并非是这个,而是…”

      “我怀疑了,动摇了,开始质疑自己的信仰,质疑党国。”

      “是,你犯了一个最为致命的错误,但我却不想杀你。宋红菱,效忠党国这些年里你的伪装工作做得非常好,身家最为清白,以后的路怎样走,由你自己决定。”

      戴笠伸手敲了敲办工桌子,上面放着两个信封。

      “现在选择就摆在你面前,你可以选择留下来继续战斗,也可以就此离开军统,回归成一个普通人,桌子上的两个信封,右手边的这封装着一张调令,任命你为八局局长。”

      “八局?”

      “是的,战争是结束了,但不意味着战斗的结束,接下来的任务更加重要,所以军统要在上海建立情报处,上海国民政府中央情报第八局,接受这份调令,你将成为军统历史上最年轻的局长。”

      不得不说,戴笠给出条件实在诱人,宋红菱面色未改,只是轻轻问了一句。

      “那左边这封装的又是什么?

      “我签发的特赦令,你可以离开军统。”戴笠缓缓的说,声音里带着舒缓的轻慢。

      “别这么看着我,我可没有这么仁慈,原本我是不准备给你留生路的,不能控制的刀,即便是再顺手,我都不会用的,但是有一个人愿意赌上他所有,用他这些年出生入死的全部功劳换你平安。宋红菱,革命路途多艰辛,能有这样一个全心全意陪着你前行的人真的很幸运,也很让人羡慕。”

      宋红菱呆了一下,久久说不出一个字,半晌才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景修?!他在哪?”

      戴笠的头靠在椅背上,一番话说的风淡云轻,几乎找不出半点多余的感情色彩。

      “昨日得到密报,板原部队在哈尔滨遗留下来一批军火,数量巨大,最起码装配五个师,且驻哈尔滨的滨江组损失惨重,急需重建,我需要一个特派专员前去哈尔滨处理这些事情,要知道,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任务,毕竟,哈尔滨…已经不是我们的城市了。好了,不说他了,告诉我你的选择吧。”

      宋红菱低头盯着地面,不知道是因为克制还是压抑,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战栗,双手紧攥着,指甲和关节都泛出了青白色,张了好几次嘴都说不出来话。

      “我…我…不…”

      “什么?”

      短短两个字也能听出其中压制的怒气,宋红菱的情绪却在那一刻平复下来。

      “我哪个都不会选,局座,吾辈青年岂容解甲,惟有自请长缨,日夜兼程,我愿意前去哈尔滨协助杨景修中校,为党国夺回坂原军火。”

      戴笠双眼盯着宋红菱,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盯着,连目光都没错开一瞬,半晌,他沉声道。

      “此去九死一生,你可能会死。”

      “我知道。”

      “不后悔吗?”

      “不后悔。”

      戴笠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阴沉压抑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站起身将左边的信封推到宋红菱的面前。

      宋红菱打开后发现里边竟然有两张特赦令,一张写着她的名字,而另一张的名字一栏居然是空白。

      “这…”

      戴笠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坂原军火了解之后,我不希望再在党内听到宋红菱这三个字。至于信封里的东西,既然给了你,怎么用都随你,走吧,都走吧,不光是你,我也要去争取一件事,宋特派员,希望你我都能达成心中使命,为党国事业添砖加瓦。”

      **********

      火车站内满是沸腾人声,寒风呼啸着穿过,杨景修再次回头望向街道,风越发大了,人流从四面八方汇聚在这见证了无数送别欢聚的集散地,无数张面孔涌入眼底,却没有一张是他想要见到的,他自嘲的笑了笑,提起皮箱转身向检票口走去。

      “走那么快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叫人愣在当地,杨景修扭头看了一眼,只见身侧佳人一袭红色连身裙,脸上挂着轻柔的笑。

      砰地一声,手中皮箱落地,杨景修嘴唇阖动了下,直勾勾地望着宋红菱,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宋红菱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衣领,果然在内衫的衣领上发现暗藏的药包,里面装的是每一个军统特务必备的□□,毒性剧烈,一般都缝在衣领,危急关头,只要用牙齿用力咬破衣领,唾液浸透药粉,极快的时间之内就能致人死亡,迅速且没有痛苦。

      宋红菱眼眶湿润了,眼前的这个人是以怎样的勇气踏上未知的征程,又是以怎样的一颗心去爱着自己呢?

      用力一拽,那药粉包被揪了下来,抛在了地上。宋红菱拼命想要勾起嘴角,展露笑容,眼泪却不受控的掉了下来。

      “一个人去,你就不害怕吗?”

      “不怕。”

      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她。

      “我不管,我们是搭档,你不能扔下我,横竖电报都已经发了,我父亲和妹妹还等着见你这位姑爷呢。”

      日光映照进来,映出宋红菱半段侧脸线条,半侧面容融于阳光,半侧身体沉于黑暗,那秀美,沉静的面孔上浮起笑意,她宝石一般的双眸中只映出一个人的面容。

      “景修,我们回家吧。”

      杨景修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只是伸出手紧紧,紧紧地拥抱住了她。

      相互依偎,即便是隔着衣服的触碰也叫人心跳加速,宋红菱无声地闭上眼睛,在众多嘈杂的人声中,仿佛连呼吸、心跳和风声都静止了。

      她听见杨景修贴着她的耳边,柔声却坚定的声音。

      “红菱,我爱你。”

      杨景修不是那种轻易能将爱言止于口的人,他觉得这个字是一种承诺,很神圣。他如果要对什么说爱,那必须是清楚明白,没有一丝怀疑的爱。

      宋红菱心头一热,脸上泛出几抹红,脸埋进温热的胸膛,低低的嗯了一声。

      火车卖力向前,由南至北,北国风光也渐渐展露眼前,这是杨景修第一次踏上东北这片土地,可是心里却暖烘烘的,仿佛归乡。

      耳边传来火车进站的声音,望着越来越近的哈尔滨站,杨景修想,这一次,黎明是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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