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可及》黄豆大金牙

84、离别夜

　　杨景修还是没能听到宋红菱的后半句话。

　　也许是今夜的风太大了，在耳朵来回灌扫，将那半句话也齐齐卷入风中。

　　宋红菱后退了一小步，也将他们的关系重新推回到理智统治的范围内。

　　双手紧握，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疼痛使得杨景修整个人从近乎于恩赐的美好梦境中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低着脸，看着眼前人被被柔和月光勾勒出的温柔面庞。

　　“景修，保重。”

　　宋红菱就这样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的一句如果为两人的未来拉开了无数的可能。

　　或许，在宋红菱的心中多少也是有着属于他的位置的

　　会吗？

　　杨景修心中苦涩，他想这个问题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了，也可能明天就想通了，但是，在此刻它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无论宋红菱怎样，他都会义无反顾的追随，因为，早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缴械投降，不做二臣。

　　***********

　　连绵几天的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被打湿的屋檐越发乌黑油亮，分明是白日光景，屋里却阴暗如同黄昏。

　　“呦，这不是宋长官嘛。”

　　周孝荣人未至，声先到。

　　屋内一直赔笑的秘书连忙迎上前，宋红菱坐在沙发上，背脊挺立，手心贴着温热的茶杯，低头品茶，却连一个抬头都吝于给予，周孝荣有些尴尬的收回了伸在半空的手。

　　“宋长官难得上门，这是…”

　　放回手中茶杯，宋红菱从侧身口袋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大小不过半个手掌，薄薄的一册，极为袖珍，轻轻一抛，落在了桌面上。

　　周笑容心中一跳，“这是…”。

　　“日本间谍的高级加密密码本。”

　　即便日本已宣布投降，但是过往那些暗中打下的暗桩仍是未被剔除的威胁，而有了原始密码本作为数据进行对比分析，顺藤摸瓜自然要比大海捞针要简单的多了。

　　周孝荣伸手就要去够那密码本，却被宋红菱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有条件。”

　　“愿闻其详。”

　　“我要带走一个人。”

　　雨顺着屋檐滴落而下，一滴一滴敲打在窗沿上。

　　“那要看你带走的是谁了。”

　　短暂而窒息的沉默笼罩了屋子，宋红菱抬起头，盯着周孝荣的双眼，轻吐出一个名字。

　　“明月。”

　　“还有呢？”

　　“一张去香港的船票。”

　　“我又能得到什么？”

　　“你一直都想要的，上海站，我拱手相让，将来无论是谁当上站长，它都是你的，周孝荣，没有人会拒绝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周孝荣身体前倾，交叉叠放的左右手无意识地轻颤，目光在宋红菱和密码本之间来回游走，半晌，他突然回神，左手一把将密码本牢牢抓在手中，右手前伸。

　　“成交。”

　　宋红菱那张冷淡的脸上，终于短暂而客套地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伸手握住了面前的这只手：“成交。”

　　几场秋雨带走了最后的一点暖风，气温缓缓降下来，冬天就这样来了，两个月的时间，对于瞬息万变的政局而言，足够换个天。

　　空荡的走廊中传来一阵皮鞋踢踏地面的声音，宋红菱穿着一件冬季军用大衣，整个人单薄得好似没什么分量。

　　“长官，到了。”

　　狱卒将人带到便转身离开了。

　　半个月前，关敏被转移到了这座地处偏僻的文思别墅，10平方米的小屋里，空气逼仄，气味难闻。她穿着一件满是污渍的囚服，昏暗的灯光下，本就不生动的一张脸，此刻更是淡得像一阵烟。

　　“宋小姐。”

　　宋红菱少见地一身制服，笔挺外套与长裤衬得她腰细腿长，几个没见，她好像更瘦了，目光扫过她的肩上的军衔，关敏微微一笑。

　　“或许应该叫你宋上校。”

　　宋红菱却连丁点的笑意都挤不出来，隔着铁栏杆，递过去一只点着的烟。

　　“这段时间还好吗？”

　　“这里的条件要比监狱好百倍都不止，这都要多谢你。”

　　“无论立场如何，你都是抗日锄奸的英雄，不应该受到过于苛责的待遇。”

　　“宋红菱，你真是个不合时宜的好人，你做的一切对你自己其实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我知道，但是…如果处境互换，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不是吗？”

　　关敏吐出一口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或许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同样的感觉，有时候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我们两个人实在是有太多的共同点了，如果，我们生在和平的年代，一定会是很好的朋友吧。”

　　但是，她们心里都清楚，彼此注定不可能成为朋友，

　　在这个时代，选择信仰就是选择了一种命运，她们所做出的选择也将两个人成为朋友的可能性连根拔起。

　　气氛突然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微妙，关敏指尖的烟也终于燃尽了。

　　三声短促的响声顺着空荡荡的走廊穿了过来，宋红菱直起身，撩起衣袖，将表盘恰到好处的展示在关敏面前，小指极不经意的敲了敲表面，上面的指针显示的并非正确时间，而是：
　　2:15。

　　关敏心中一震，眼眶不受控的红了一圈，她缓缓摇了摇头。

　　“你今天能来看我，就已经足够了。”

　　“关敏，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

　　关敏微笑者摇摇头，把五分钟之前从宋红菱口中吐出的那句话重新送还给了她。

　　“如果处境互换，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不是吗？”

　　宋红菱被这句话噎的半天沉默不语，半晌，她从大衣侧兜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关敏。

　　“先看看这个，再做决定也不迟。”

　　看到照片上依偎着的那一对年轻人，关敏愣住了，那些被刻意埋葬的曾经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

　　初见面的羞涩，情侣相处间的甜蜜，即便后来她南下来到上海，两人也能靠着书信增进着彼此心中的情意，如果不是当初的那个决定，他们会是一对幸福恩爱的夫妻。

　　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他…”

　　“他没有结婚，他一直都在等你…准确的说，是在那边等你。”

　　关敏翻过照片，照片的背后写着一句诗：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我独痴。

　　关敏满是伤口的粗糙手指轻柔触摸着蓝墨色的钢笔字迹，仿佛在抚摸着爱人的脸庞，人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冷硬利索的行事风格之下，也有自己的情感，宋红菱捕捉到她坚强外壳下的柔软与真实。

　　“你后悔吗？”

　　关敏按在照片上的手指突然顿住，外面静极了，隔着高墙，隔着栏杆，宋红菱可以轻易的触摸到她此刻的情绪。

　　“后悔…谈不上，但不可否认的是最初我犹豫过，我家境殷实，有大好的前程，情投意合的未婚夫，我拥有很多人所没有的选择，可是，我的老师对我说，我虽为女子，身上却有一种接近男性化的特质，勇敢无畏，坚定冷静，他说我是天生的战士，那么，作为一个战士，就应该摈弃掉全部的犹豫与软弱。”

　　关敏难得说这么多话，平静语调下有暗藏的波澜，一贯的寡淡眉眼间也蔓上了几分哀伤。

　　宋红菱已经走了很久了，此刻只有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正方的窄小窗口，看着看着，思绪模糊，受刑的缘故，让关敏无法安稳平躺，此刻只能依着墙阖眼休息，半梦半醒中，一点点轻微的响动都足以引起她的警惕之心，更何况，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关敏猛地睁开眼。

　　眼前站着的人整个人都笼罩黑暗中，加上帽檐压的很低，叫人无法窥请。

　　哗啦一阵响动，牢门被打开了，一个狱卒大步冲过来，简单粗暴的将关敏一把提起。

　　“你们要干什么？”

　　关敏嘴唇微启，嘶哑的嗓音问道，狱卒一言不发，仍是拖着她向外走去。倒是那个年轻人，左手扶了扶帽檐，露出一张白面书生式的面孔，随着手部动作的抬高，衣袖也顺势滑落，露出一块黑色的腕表，上面的指针同样为：2:15。

　　“提审□□关敏。”

　　兜兜绕绕，约莫过了十分钟，终于到最后一道门。

　　狱卒将关敏交给周晓农，转身离开了。

　　周晓农拖着关敏的胳膊，一言不发的向前走，直到到了这座别墅的后院，这里荒草丛生，而此刻，连一个巡逻的士兵都没有。

　　二人走进了角落处极不起眼的一处矮房，周晓农以长三短二的节奏敲击墙壁，大约一分钟后，墙壁缓缓移开，漆黑的通道里宋红菱搀扶着面容憔悴的明月，冲他微微一笑。

　　周晓农半吊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归胸腔，他俯下身，半蹲在关敏面前。

　　当关敏轻轻爬到他背上的一刻，周晓农不由自主的鼻头一酸，一个身高一米七的成年女性，此刻竟如一个女童一般单薄无重量。

　　低矮狭窄的密道中，空气与时间仿佛一起被压缩了，耳边总像能听到分秒滴答的流逝声，此刻四人都无心交谈，尽可能的加快脚步，关敏伏在周晓农的背上，在心中默默计数，当数字计到三位数时，门开了，乍然推开尘封已久的密门，一阵冷气扑面涌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一直走在队伍前面的宋红菱动作利落，将一早藏在矮木丛中的汽车发动，黑色的车身便是最好的保护色，大约半小时后，一条土路出现在眼前，而路的前方，有着隐约的光亮，周晓农急忙说道。

　　“长官，旁边有一条小路，虽然难走，但是可以避开检查的关卡。”

　　“不需要避开他们。”

　　宋红菱反而打着了车前灯，一片漆黑的夜晚，突然的光亮将不远处关卡士兵的目光全部吸引过来。

　　汽车不紧不慢的行驶到关卡处，平稳停车，车窗降下，上前检查的士兵啪的行了一个军礼，宋红菱将通行证递了过去。

　　士兵反复核查过这本由周孝荣亲笔签发的通行证，目光探进车内，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才将证件递还给宋红菱。

　　“长官辛苦了。”

　　“为党国尽忠罢了。”

　　宋红菱微微颌首一笑，车窗上升，将外面探寻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车子仍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直到驶出身后士兵的监控范围，才猛然加速，黎明前的长夜一片幽静，只有汽车行驶的声音，这算的上是今夜里难得的安静时光，当紧绷的心弦松下来的时候，周晓农才猛然意识到，他们正走在一条离别之路，过往时光的片段浮光掠影般一一闪现，他的心不可抑制的被悲伤填满。

　　“到了。”

　　短暂的寂静后，周晓农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将关敏小心扶下车，二人身后是一片随风而动的芦苇荡。

　　宋红菱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我想马上就会有你们的同志前来接应，我就不打扰了，晓农，关敏，祝你们一路顺风。”

　　许久周晓农才轻轻的嗯了一声，尽管他将音量放的很低，但还是没有掩盖住声音中的那一抹哽咽。

　　他们都清楚，这一次的离别，也许就是永别了。

　　念至此，周晓农眸光里闪过一瞬黯然。

　　“红菱，谢谢你，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表达我们的谢意。”

　　“那就留着下次见面说吧。”

　　关敏喉结上下一滑，素来淡漠的双眸中盛满了泪光。

　　“我们…还会再见吗？”

　　朦胧的月光下，宋红菱脸上笑容是那么的温柔。

　　“山长水阔，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