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江春》景潜

79、第七十九章

　　甘州位处虞国之北，上京南安比武安更靠北，气候是四季分明，而甘州比起南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越往北走，夏季的炎热气息愈浓，最后这两日卫婉已经穿不得来时那般厚度的衣物，而换上了云罗衫裙，衣袖最薄处稍微抻一抻，便能辨出肌肤颜色。

　　甘州州治为长喆城，离甘州和扬州的交界处并不算远，只需穿过两座城池。
　　而这一路上，卫婉已深切地感受到甘州百姓与京城百姓的不同。

　　楚王回归封地，消息早就传到了甘州，加之浩浩荡荡百来人，与队首挂着的甘州州旗，凡穿过城街，皆是万人空巷，欢呼声不断。
　　卫婉听到那呼天震地的声音，还忍不住撩开车帘一角，但见百姓团聚道路两旁，抬臂挥动，神色敬畏中也欢快。她再朝前看，符纪坐在高大骏马上，背脊刚直，身影英武，腰侧的剑柄与发冠泛着耀目的银光，仿佛天地间所有荣光都加冕于身。
　　都说楚王之于甘州百姓是如天神般的存在，她今日才算见识到，果然无差。
　　她心中奇异地替他感到有些高兴。

　　一条江水横穿甘州，此江名为春江，自西流向北，是虞国最长的江河。
　　临近长喆城郭，已是夕阳西下，江水浩荡，好似永远不会停息。春江水被暮色与晚霞染成桔红色，如画一般。
　　厚重如钢铁般的城墙上有一方乌黑平石，上书“长喆”二字，因为是阴刻，字迹更显深黑。晚风嗬嗬中，褐红城门缓缓打开，一队人马威武涌出，黑压压一片。

　　为首的男子身材魁梧，他身披铠甲，头戴盔帽，面目冷硬，左颊有一道叶片状的长疤，眼若鹰鹫般锐利。男子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他与身后数百将士齐声喝迎：“恭迎殿下归来！”
　　众将士声如雷鸣，在天地间震出回音。
　　符纪抬了抬手，他们让开道路，卫婉急忙放下车帘，在车轮辘辘中进入了长喆城。

　　长喆城的百姓更加热情，道路旁店铺前甚至悬着不少朱红横幅，皆是为了迎接楚王制作的。
　　卫婉在万人欢呼声中被送入符纪的府邸，崇瑾府。

　　暮色映照下，整座府邸显得深重而恢宏，好似笼罩在黑雾中。
　　符纪从马背上翻下，卫婉掀开车帘，踏着木凳下了马车，望见府门前立着一人，正朝这边走来。

　　府门口挂着的灯笼亮起，暖绒的光铺在人面上，卫婉识出是一位妙龄少女。
　　对方着一身粉紫衣裳，面白唇红，眉眼妩媚，端的是位美人。
　　她朝符纪行大礼，声音清脆婉转，道：“紫云恭迎殿下回府。”
　　符纪应了一声，她方才起身，微笑着柔声道：“知道殿下今日回来，饭菜已经备着了。”

　　她全程没有看卫婉一眼，仿佛因为夜色太深沉没有看见她似的。
　　符纪微微颔首，罕见地主动问了一句：“这几个月有没有什么难处？”
　　女子含笑摇头：“多谢殿□□贴，我在府内一切安好。”

　　等进了府，卫婉便没再见那女子，她和符纪用过晚饭，被带去了住处。
　　甘州的这处府邸远比京城要显得更庞大，院落疏阔，符纪住在西南方的院子。主屋坐北朝南，最中央自然是主厅，西边卧室连着浴房，东边则是个书房。
　　符纪归甘的消息几日前便传来了，卧房里已经放上了双人被枕，卫婉在榻上歇了歇，沐浴过后，符纪还没回来。绿珠去探听了一番，怏怏不乐地回来，说符纪去了那个叫姚紫云的女子住的东院里。

　　卫婉一听，心里嘀咕起来。
　　她在府门见那女子相迎时就在想，她与符纪会是什么关系？
　　在南安时，都说楚王不近女色，连府邸都不用侍女贴身服侍，难道在这甘州荒北之地，其实是有金屋藏娇？

　　绿珠她们都知道两人还没有同房，此时又得知这府邸有个半女主人似的存在，都替卫婉堵得慌。
　　绿珠噘着嘴道：“殿下这也太……王妃才刚到甘州，他就去了他处，那女人的身份还不知，但这么晾着主子也不怕下人们看轻……”
　　这些卫婉并不太在意，当然是有那么一刻心里不大舒服，但想想也是，她本来就是个赐给楚王的庶女，人家兴许还瞧不上自己，连碰都不愿意碰。至于楚王和那姚紫云是什么关系，她再一想就觉得无所谓了。

　　她早就觉得这辈子都要过这样貌合神离的日子了，兴许是十年，兴许是二十年。
　　又或许十年二十年都是妄想，她的身子，也真不好说还能活多久。

　　卫婉见她们两个愁眉苦脸的，于是刻意弯眼笑了一笑，轻声道：“说什么呢，正好我也累了，多歇会儿是好的，我躺一会儿，你们去主厅守着吧，殿下回来再来叫我。”

　　她说着侧过身，拉过身侧的薄被盖在身上，睁着眼片刻才闭上。
　　明月见状，和绿珠对视一眼，两人合上帐帘，悄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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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纪原打算回屋，他生性喜洁，路途迢迢，早该好好沐浴一番，但东院那边托人来请，他便过去看看。
　　姚紫云早早便在屋内候着了，符纪一进来，她便嫣然笑起来，动作娴熟地为符纪奉茶。动作行云流水，素手纤纤，曼妙异常。

　　“殿下在路上走了这么久，想必路途劳苦，应也念着甘州的这竹阱茶，我特意备着呢，才煎好，殿下尝尝。”
　　她说着，抬手端起倒了热茶的茶盏递给符纪。
　　茶盏在空中停了半晌，发烫的水几乎要在她手指上烫出一个泡，符纪还是没接。

　　姚紫云见他垂着眼面目冷峻的样子，心里沉了一沉。
　　他向来如此，不喜人侍奉，特别是女子。
　　她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收回手，符纪停了一阵才端起茶盏。

　　崇瑾府的日常开销是交由姚紫云处理的，账房那边的人归她管。甘州虽被京城人称为是荒蛮之地，但这片土地是虞国最大的一块版图，地税粮税垒土成山，账务不能马虎。
　　姚紫云道：“今春的地税册子已经做好，今日殿下才归来，明日我将册子送去殿下书房过目。”
　　她又交代了这几个月府内的情况，大小杂事能说的便说，但该交代的说完，烛灯里的烛油也没堆多少。

　　他简单问了几句，便起身要走。
　　姚紫云急忙跟着起身，她将符纪送到屋外，道：“阿铭去兰滨了，应该就在这几日回来。”
　　“知道了。”
　　符纪没有回头，径直下了石阶，步履阔大地离开了。

　　人影已在夜色中消失，姚紫云还立在那儿。
　　侍女流萤取了小褂披在她身上，见自家姑娘还痴痴地看着前方，劝道：“姑娘快回去吧，殿下都走了。”
　　姚紫云这才回神，眼神变得清明，一边应着，一边侧头对她道：“明日一早，随我去主屋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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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和绿珠两人在屋内收拾，是玳瑁先看到了符纪回来，他进屋时明月和绿珠才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去提醒卫婉了，只能面面相觑，想着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
　　符纪进了内室，见到见帐子里窝着一团，走过去一看，少女闭着眼，呼吸清浅，睡得正熟。
　　她已经沐浴过，着淡紫的中衣，姣好的面容陷在被枕里，身上散发着淡香，面上已经睡出了微醺一样的薄红，好似院里开得正盛的月季花。

　　符纪沐浴回来，到床榻边一看，她还在睡，连姿势都没变。
　　在路上行了半个月，每个夜里住在驿站，卫婉有些认床，睡得并不算好，这次便睡得很沉了。

　　符纪在旁立了片刻，俯下身，右臂环过少女的腿弯，要将她抱到靠墙一侧。
　　他将人抱起，卫婉突然睁开眼，她迷茫中只见一片黑影笼罩而下，吓了一大跳，小腿条件反射般踢了出去，恰好踢中了符纪的腹部。
　　他闷哼了一声。

　　卫婉这才从梦中回神，看到男人山峰一样的眉毛皱了起来，他眼眸深黑，不可见底，就那样蹙着眉看她，说：“是我。”
　　几个月前，卫婉就因为慌乱抓破了楚王殿下的脸，如今又是一个不小心，卫婉懊恼得很，立刻从床上爬起，但还没说话，符纪已经转身出去了。

　　下人们都去歇息了，屋内很安静，静得能听到窗外有蝈蝈的叫声。
　　内室的门开着，夏风钻进来，有些冷，卫婉缩了缩小腿，用薄被罩着身子，她有些不安地想：楚王是不是生气了？
　　她的确不是故意的，但楚王性子本就捉摸不定，兴许他真的会因此动了怒。

　　卫婉提心吊胆地想了一阵，符纪还没回来。
　　她索性披衣而起，打算出去找人认错。
　　脚才踩在鞋履上，帘帐轻动，符纪从外面回来，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他的脸依然喜怒无常，而那些有关符纪的传言让卫婉的脸色顿时就发了白。
　　符纪慢慢朝床榻走过来，卫婉思绪有些凌乱，下意识地后撤一步，腿弯撞到床沿，她跌坐在床上。

　　但见符纪抬手，将匕首挂在床头的金钩上。
　　他看到她披着外衣，问道：“你穿外衣做什么？”
　　卫婉张了张嘴，半晌后呐呐道：“没什么。”

　　符纪洁了手，用白娟擦拭着水。
　　卫婉跪坐在床上，酝酿一番后轻声道：“方才是我的错，从睡梦中惊醒，没有认清是殿下，还请殿下莫要再生气了。”
　　他默了顷刻，道：“你以为我在生气？”
　　卫婉眨了眨眼，难道不是吗？

　　她小声道：“我怕踢疼了殿下。”
　　“我习惯睡时带匕首，你刚才踢到了匕首上。我想了想，还是不带在身为好。原打算放到外面，最后还是带回来，挂在床头。”

　　他这么解释一番，卫婉终于懂了。她在符纪熄灯时背过身，躺了下去。

　　夜色里，她呼吸不定，显然还没睡着。
　　卫婉用手攥着枕头一角，还在为刚才的事难为情。
　　就在此时，她听到他沉声问：“我很可怕吗？”
　　符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眼里的情绪叫作恐慌，或许那一刻拿着匕首的他吓到了她。少女的面孔原本是有些模糊的，但因为生动的恐惧反而显得清晰起来。

　　“没有，”卫婉忙道，然后意识到声音太大，又极轻地重复，“没有。”
　　她还想说点什么，琢磨了片刻，就听他辨不出喜怒地道：“那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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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提前睡了一觉，卫婉次日醒得很早，天不亮便醒了。
　　但她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符纪寅时便起来练剑了。

　　用过早饭后，符纪就去了军营。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回到封地，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处理。
　　卫婉正打算在府内转一转，在门口守着的玳瑁进来通报，说姚紫云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