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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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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的午后,重阳楼外张灯结彩,亭台檐角都连夜用泥彩料翻了新,日光下耀耀生辉。楼内楼外垂着数盏六角纱灯,暮色初降,一时花灯辉煌,引人侧目。
卫家二女皆入了皇家眼,这样的大事在京城里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卫重光是琢磨宴请的宾客名单就琢磨了一宿,挑挑拣拣劳心费神,特地让韩氏替自己用妆物遮了遮眼下的青黑才去迎宾。
宾客入了座,美食佳肴端上桌,衣裙翩翩的侍女启了一坛坛黄封,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卫婉和卫姝也来了,京城没有女子不见外客的旧习,但既然来了便是要敬酒的,遂戴上面纱,地位低的厅桌是不必去的,去了几个雅间,里面都是朝中重臣及家眷,卫婉和卫姝一道敬了几杯酒,方算全了礼仪。
卫家亲近之人在一屋用席,韩氏坐在卫重身边,卫婉和卫姝并肩坐着,再就是卫荣和顾无忧也来了。
韩氏问道:“涵儿怎么没来?”
卫荣嘿笑一声,笑容有点苦涩,这些时日卫涵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让他和周姨娘焦心不已。卫姝和卫婉的双喜事让她嫉妒得直不起腰来,自然是绝无可能会参加喜宴的。这一点韩氏也清楚,她就是故意这么问的。
“涵儿病了,从床上起不来,否则定是该来的。她心觉愧疚,特意让我送了两副首饰过来。”
首饰当然不可能是卫涵送的,是卫荣提前备好了的,看着卫姝慧质,卫婉清丽,卫荣心里头有点发苦。
倒是顾无忧开口解了围:“没来的且不说了,两位妹妹都有了这般好归宿,今夜不作他想,不醉不归!”
宴席尽,宾客散,顾无忧倒是践行了自己的话,喝红了脸,最后醉倒在席上。
但他是一个人来的,卫婉席上便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特意同卫重说了声,雇了辆马车把他送回了府。
顾无忧一个人住,府内就几个门仆侍女,也没有什么贴心人,卫婉替他煎了醒酒汤端去了房中。
侍女在为顾无忧擦汗,极有眼色地接过卫婉手中的汤,要喂给顾无忧喝。
顾无忧喝多了酒,一开始脸红,这时候却变白了,额头上都是汗,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听了好一阵,卫婉才听到他在叫什么。
他叫着“妍妍”,那是卫姝的闺名。
卫婉心里一跳,这才明白他今夜为何失态。喝得如此酩酊大醉,原来是因为在情字上失了意。
他把隐晦的情意埋得那么深,以至于这么久卫婉都不知道。
卫婉对顾无忧一向敬爱,但又为他可惜,心爱的女子不日便要嫁予他人了,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姝嫁给太子。
旁人都道这是一桩好姻缘,于他却是命运的捉弄。
顾无忧次日醒来,也还记得昨夜的失态。夜太晚了,卫婉留宿了一夜,顾无忧对她致歉,道:“让阿妩见笑了。”
卫婉却摇了摇头,道:“怎么会。”
在她看来,即使太子拥有至高地位,也不过是个平庸人,顾无忧与卫姝无疑是良金配美玉。
但韩氏和卫重不会这么想,世人若听了更觉荒诞。任谁去评判,大抵都会赞叹卫姝的福气。
顾无忧道:“去年冬天我与殿下是一起回京的,如今你已许给了他,婚事未结,他应该一时还走不了,但甘州的军务堆得有些多,过几日我就得启程了。”
在京城的时间太长,他也有些厌倦了。
卫婉睁大眼道:“表哥……不等到姝姐姐成了婚再走吗?”
顾无忧叹息一声:“等不到了,更何况……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临走前与她单独见一面。”
卫婉默了默,含笑道:“承了表哥那么多次情,这次就让我帮表哥一次。”
——
卫婉回去后,私下和卫姝谈了。
后者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答应了见面。两日后韩氏要去丞相夫人那里坐一坐,卫姝和卫婉商量那日偷偷溜出府去,顾无忧会在郊外的驿亭处等她。
两日后,一大早,天色阴沉沉的,府里有燕子低低地来回飞着,但一直没有落下雨来。
临到中午,韩氏收拾好出了门。
卫姝立刻换好衣裳,匆匆梳了妆,卫婉过来,两人一起穿过南边的甬道,才到了游廊处,韩氏却突然回来了。
是卫姝身边的丫鬟清雪告了密。
房外阴云密布,房内也是一样。
韩氏冷着脸坐在上席,卫姝低着头跪在房中央。
韩氏面色严厉,说道:“姝儿,你一向乖巧,我从来都很放心,却没想到你竟在这时候做出这样不知分寸的事。你已经是准太子妃了,若在这时候让人知道你与人私会,你可知是多可怕的事?”
她说着,卫姝始终低着头,等韩氏说完了,她才轻轻抬起头:“母亲,顾表哥这几年待我很是关照,如今他要走了,我去送送他又有什么的?他不是外男,即使别人知道我去送了,又如何?”
“你以为我不知道?”韩氏狠狠地砸了砸桌面,“那小子很久以前便在肖想你,真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吗?无论如何,你都别想在今天踏出府门一步。”
卫姝的身子颤了颤,脸色也有些发白。
片刻后,她朝着韩氏拜了拜,声音如柔韧的芦苇:“母亲,我只是去给表哥送别,请允许我再见他一面吧!”
她说着站起身,屋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震得房梁微颤。
韩氏怒而站起,下了最后的通牒:“你今日胆敢踏出家门,便不要回来了!”
“轰隆——”几声惊雷爆裂,冗杂的雨声随之倾覆下来。
短暂的停滞后,卫姝盈盈落泪,在原地站了站,然后拉住卫婉的手,大步跑出屋门。
“姝儿!”
韩氏的声音被淹没在雷声之中,卫姝与卫婉穿过游廊,很快出了府门,坐上马车离开。
韩氏惊怒之余,指甲已然划破掌心,气得掀翻了桌几。
马车一路朝北郊驶去,最终在驿亭外停下。
卫婉撩开车帘,顾无忧穿着深红袍子立在亭中,健壮的骏马拴在亭柱上。
卫婉抬手轻轻推了卫姝一把,在车内等着。
卫姝披着雨衣上前,轻声叫了句“表哥”,一时便已泪水濛濛。
顾无忧有些手足无措,递了她一张帕子,竟也没有说出话来。
卫姝止住了泪,方才羞赧道:“让表哥见笑了。”
“没事……我这就要走了,可惜没能亲眼见你成婚。”
卫姝低声道:“太子殿下仁厚,不会亏待我的,表哥一路向北,路上小心。”
即使是被泪染了薄妆,她依旧美得动人,如一朵沾了水的牡丹花。
他问:“姝儿,你其实并不想嫁给太子是不是?”
他那么在意她,也了解她,看得出她嫁给太子终究不是得偿所愿。
卫姝垂下头,声音淡淡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也没有别的选择。”
闻言,顾无忧突然有股冲动在心,他心血翻涌,气息甚至有些不稳,急急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带你走,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去看大好河山,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无论是什么,我都会陪你!”
竟有那么一瞬,他想抛了所有,带她远走高飞。
卫姝瞪大眼,张了张口,很快却又摇头:“表哥怎能说笑,我已是待嫁之人,还有父母亲要奉养。这样离去,岂不是变成了不孝之人?更何况……我心中有别人。”
她的话让顾无忧骨子里沸腾着的热血顷刻间冷了下去,雨帘裹挟着寒气入了他的骨髓。
是的,他是孑然一人,而她却有很多牵绊。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没有他。
顾无忧嘴角泛起苦,但他还是笑了笑:“是我多想了。”
雨水漫漫,浇注着大地,等雨小了,顾无忧攥紧拳头,弯唇道:“时辰不早了,得赶路了。”
卫姝抿了下唇,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顾无忧看去,是一个弯刀状的碧玉。
“今日之后,恐难相见。这是我为表哥买的,在庙中祈了福,可以辟邪。”
顾无忧接过,见那碧玉通透,上面写了三个字:祝君好。
“……多谢姝儿,我会收好的。”顾无忧郑重地将玉钩放在贴心的位置。
卫姝怕韩氏担忧,坐着马车先回去了,待会卫婉雇驿亭的马车回去。
“其实我与婉表妹无需告别,”顾无忧语气欢快,“将来在甘州见到表妹,可就该是我向表妹行礼了。”
卫婉一时哭笑不得,也有些惆怅。
她是迷茫的,对未来毫无准备,不知自己会面对什么。
顾无忧望着眼前风雨如晦的景象,看着长天与平野,叹道:“我爹娘当初给我起这个名字,是想我能无忧无虑地长大,但是可惜没能实现,后来我长大了,希望刀剑长枪能守百姓无忧,出生入死,本无牵挂。从今往后,我在这京城从此也只惦念一人,希望她能安稳度日,福气绵长,将来子孙满堂,一辈子无忧。那样的话,我此生也觉得很圆满。”
雨渐渐停了,孤鸟的鸣叫响彻原野。
顾无忧翻身上马,同卫婉挥了挥手,马鞭甩落,骏马飞驰。
马蹄声远,人亦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