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江春》景潜

70、第七十章

　　自那日之后，卫重便不在寝屋住了，反而是搬去了书房，韩氏去过两三次，但都吃了闭门羹，悻悻而归。
　　卫霆和卫姝后来也知道了缘由，巧的是，两人都来找了卫婉。

　　卫霆来时，卫婉在院子里浇花，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卫霆气冲冲地跑了过来，一看便知是来兴师问罪的。
　　“卫婉，你什么意思？”
　　见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卫婉淡笑道：“这话我倒想问问大哥，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吃喝玩乐，跑来我这破落院子，是想做什么？”
　　卫霆瞪着她：“近日母亲为了姝妹妹与太子的婚事辛劳，你偏偏在这时候作践她，你安的什么心？”
　　卫婉挑了挑眉：“大哥这话的意思，是说做了错事也不需要认，受害者想要追究反而有罪了？”
　　“我可没这么说，但无论如此，想要在这时候生事，你一定没安好心！”

　　“说到没安好心，”卫婉收敛了笑意，“若非母亲做了错事，我生母不至于早年离世，我更不至于身有顽疾，大哥尚且与我有血缘之亲，竟然没有一丝安慰，反而跑来兴师问罪，又有什么好心呢？”
　　“你！”卫霆怒目而视，“吴氏不过是妾室，你也是庶出，难道还想从我们手中讨得什么便宜？”
　　“便宜没想过，但公道是肯定要讨回的。”
　　“公道？就看你能不能讨到了。”
　　卫霆最后恶狠狠地看了卫婉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卫婉浇完花，放下水壶，进屋不久，卫姝也来了。
　　她来之前，卫婉其实不大愿意见她。
　　韩氏处处打压，卫姝却是不同，姐妹二人关系甚好，只是韩氏再怎么说，都是卫姝的生母，那些龌龊倒容易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了。

　　卫姝进了屋，卫婉立刻放下手中的书下榻：“姐姐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卫姝牵住她的手，两人在外屋的桌旁坐下。
　　见卫姝神色迟疑，卫婉说：“姐姐有什么话，不必藏着。”
　　卫姝抬头，蛾眉轻皱：“那日俞氏的事，我都知道了。”
　　卫婉轻轻颔首，但没有开口。
　　卫姝接着道：“那件事，的确是母亲做错了，你想替姨娘讨回公道，是没有错的。但姨娘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帮不上什么忙……”

　　卫姝这么说着，也生怕卫婉觉得自己假惺惺，可后者却淡淡一笑。
　　“姐姐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慰藉了，更何况这件事本身就与你无关。”
　　停了一阵，卫姝又问：“你当真没有心仪的人？若有看中的，让爹去提亲。你身子不好，但才貌都不输于旁人，有眼光的自然不会介意。”
　　卫婉笑笑，又想到顾无忧，打趣道：“顾表哥比我还打上三岁，他正日都在军营窝着，都没想过娶妻的事，要我说，先劝他比较打紧。”
　　卫姝神色有些微妙，轻声道：“他是男子，当然与我们不同。”

　　卫姝坐了一阵后走了，卫婉静坐一阵，让玳瑁取了笔纸过来。
　　她想给楚王写封回信，毕竟得了人家的援手，不说回馈，总要言谢方才妥当。
　　卫婉拿着笔，笔杆头在嘴唇上点了点，思量一番，才落了笔。
　　……

　　批注完兵事奏本，符纪起身。
　　一只信鸽停在窗外，他支起窗子，鸽子飞进来。
　　符纪将信取下，修长的手指展开信，信上的字迹力道不足，但胜在清秀。信中表达了谢意，又祝他和汝仪夫人安好。
　　符纪的视线落到信的末尾处，眉头微锁。
　　信末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一个圆，两个上凹的波浪和一个下凹的曲线。
　　……笑脸么？

　　他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的剪影，于识人面上的短板让那些画面有些凌乱，但那双眼睛却时常是清楚的，柔似春江水，又含着一股韧劲。或许那一日，就是那双眼中的执着让他改变了主意。
　　不过，他不知道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麒麟的闹腾很快让符纪回过神，它仗着庞大的身躯，想将信鸽招到自己的麾下一起玩耍，但信鸽胆小，慌张逃窜。
　　符纪眯眼，用手揪了揪它头顶的毛：“欺负人家算什么本事？”
　　麒麟还是紧追不舍，信鸽躲无可躲，尖叫一声，展翅飞出窗外。
　　麒麟不满地鸣叫了几声，抖抖羽毛，屁股一扭，飞到一旁吃肉去了。

　　“殿下！”
　　陈权从外面疾步而来，喘着粗气道：“侯府那边传来急报，说老夫人病情又加重了。”
　　“药找到了吗？”
　　陈权摇头：“问了许多家，都说没有，药草稀缺，早年宫中囤积了一些，或许还有，民间找起来太难了。但宫里那边……”
　　他是知道明远帝有多不待见殿下，往常符纪也不喜欢待在宫里头，不得不去时才动身，太医院那边是皇后和太子的势力范围，符纪想要拿到药没有那么容易，恐怕要费些周折，还得见些不想见的人。也不用说，多少得折断点脊梁。
　　作为下属，陈权私心是不想符纪进宫的。

　　只是他的话未说完，符纪就已经下了决定。
　　“我进宫一趟，你去侯府等消息。”
　　……

　　吴氏的生辰很快到了，只是从清晨就开始飘雨，绵绵密密地下着，潮湿一片。
　　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等雨停了再去佛堂，卫婉便在屋中安稳等着。

　　临到中午，雨水慢慢止住了，檐下滴答滴答，庭院中已可以立人。
　　以防万一，绿珠还是给卫婉备了把伞。
　　出门时，卫婉的右眼皮跳了跳。

　　卫婉到了小佛堂，其余人陆续才来。
　　韩氏面无表情，卫霆在旁边时不时瞪卫婉一眼，又注意着不让卫重看到。
　　侍女将香条和清酒摆好，卫重环视一圈，沉声道：“开始吧。”

　　韩氏深吸一口气，上前，在吴氏的牌位前站了一阵。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记得吴氏的模样，对方总是娇怯怯的，不大方，上不了台面。这样小户人家的女子韩氏本不会忌惮，但吴氏怀了孩子，肚子尖尖，卫重也体贴得很。那时候的卫霆时常生病，于是韩氏有些怕了，怕吴氏生出来的是个带把儿的，那可能会后患无穷。
　　所以她做了那样的事，事到如今，韩氏也不后悔，她后悔的是没有将那件事死死地瞒住，才使得今日要受此屈辱。
　　但她会记得今日的屈辱，日后好好奉还。

　　韩氏抬手，捻起一根香。
　　小佛堂的门未关，风声鹤唳，以至于宫人传话的声音险些被认为是幻听。
　　卫重率先反应过来，出门一看，一队人已经朝这边走来。

　　宫中送来圣旨，因卫姝当选为太子妃的缘故，韩氏也被赐了诰命。
　　宫女们捧着五色丝缎，金银珠宝，一一送入府中。
　　卫重与韩氏一道行礼接旨。

　　送旨意的公公笑得眼睛眯起，对韩氏道：“恭喜夫人了。”
　　韩氏忙道：“皇上仁慈博爱，也多谢公公百忙之中过来，臣妇惭愧得很。”
　　“哪里的话，既是加了封，就是卫夫人的福气，也是大人府上的福气，在奴才看来，以后福气也绵长着呢。”

　　卫重和韩氏将人送出府门，待宫人走了，卫霆立刻喜形于色，跑到韩氏身边：“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有了诰命在身，母亲就不用受小人欺负了。”
　　韩氏瞥了卫重一眼，低声道：“不说了，佛堂的事还未办完。”
　　卫霆瞪眼道：“都这时候了，还办那件事做什么？父亲，那些事都过去了，母亲又刚刚成了诰命夫人，这是喜事啊，你忍心在这时候让她难堪吗？”
　　韩氏按住他的肩膀，目光却望向卫重：“别说了。”
　　这些年夫妻情意总是不薄，卫重见韩氏目光哀戚，心头一软，默了一阵：“你们先回屋，我去婉儿那边看看。”

　　卫重一走，卫霆得意极了：“还是老天有眼，让那小贱人不能得逞！”
　　韩氏微微一笑，可不是吗。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卫重回到小佛堂，卫婉还在那里站着。
　　阴霾浓重，她的身形显得有些朦胧，有那么一点她娘的影子。

　　卫重重新看着吴氏的牌位，心中有些感怀。但感怀归感怀，卫霆的话还是动摇了他。
　　“你娘在世的时候，性子就隐忍，常常同我说，很多事没必要计较，让自己劳心费神，得不偿失罢了。”
　　卫婉眼眸微动，手指攥紧了伞柄，道：“父亲的意思，是说今日之事就此作罢？那先前于我的应允又算什么呢？”
　　“这件事是我决断不好，”卫重叹了口气，“但是你要理解爹，如今你母亲封了诰命，府上种种事愈发被人处处盯着，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她折了面子，也是我卫家丢了面子。再说了，你母亲既已知错，你自然要体谅她，能够化解的矛盾，就不要徒伤感情了。”

　　卫婉怒极反而轻轻一笑，眼里尽是失望之色，她道：“难道父亲今日之举，就不怕伤了父女之间的感情吗？”
　　卫重神色一怔，片刻后摇摇头，挤出和蔼笑容道：“婉儿，你一向懂事，这些话我也只说一遍，哪怕你气愤，也只能如此。作为补偿，只要你有不算过分的要求，爹都能够满足你。”
　　他最后拍了拍卫婉的肩膀，抬步离开。

　　仿若被困兽笼罩的天色下，卫婉静静地立了很久。
　　其实她本不该存有期待的，她是卫重忽视了多年的庶出之女，吴氏亦是卫重偶尔思之但从未真正放在心上的妾室。
　　血缘之亲，露水之情，都抵不过很多东西，比如面子，比如荣辱。

　　父母与子女之间，也讲究缘分。
　　她大抵，就是没有缘分的那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