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江春》景潜

28、第二十八章

　　次日一早，卫婉睡醒后梳洗毕，带着明月去了主院。
　　她比卫涵到得还早，卫荣这几日得了几坛酿酒，酒是极好的酒，到手费了不少心思，但怎么想怎么值得，一早脸上便笑眯眯的，说话都带着笑意。

　　见卫婉眼下略有些青黑，卫荣咦了一声，关切问道：“昨夜可是没有睡好？”
　　昨夜卫婉因为来了身子，腹痛整夜，的确没有睡好，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她回道：“劳大伯挂心，昨晚风大，我这耳朵有娇贵病，眠浅得很，便没有睡好。”
　　卫荣想了想道：“这样吗，涵儿几年前还小时看了些鬼怪话本，被吓着了，夜里总做噩梦，幸好蓝绒她娘懂得配香，涵儿睡前点着，睡得便沉了，蓝绒也继承了她娘的手艺，待会儿涵儿来了，我同她说一声。”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卫荣话才说完，卫涵已经姗姗来迟。
　　卫荣道：“你看你啊，妹妹都这么早过来，你这个做姐姐的来得这么迟。”
　　被卫荣这么一说，卫涵心里有些不快，又将卫荣埋怨上了。当着卫婉的面这么说自己，一点面子也不给。
　　她在卫荣身边坐下，嘟着嘴撒娇道：“爹，昨夜风大，我都没睡好，这会儿眼睛都还睁不开，你就别训我了。”
　　卫婉正抿着茶水，闻言险些呛着，连忙用帕子掩住口，没想到两人竟然找了同样的借口。
　　但卫荣并未意识到，卫涵一说便心软了，连连道：“是爹错了，爹错了，涵儿莫生气。”

　　在卫家三兄弟中，卫荣的相貌是最差的，耳大体阔，年纪愈大，身材也渐渐变得臃肿，但疼爱女儿时，眼里全都是慈祥的光。
　　卫婉看着卫荣父女俩的谈笑，无论是在现世还是在这里，亲情之于她而言似乎都是可望不可即的东西，虽说多少已经习惯，但也不是不羡慕的。
　　人的际遇终究是不一样的吧，卫婉有些无奈和惆怅地想，或许她天生就没有亲情缘这种东西。她转头看向窗外，仰面迎上了一缕晨光，微微眯起了眼。

　　说了几句，卫荣才反应过来，道：“蓝绒人呢？”
　　卫涵道：“我让她去厨房催一声，别像上次那样送晚了早饭。”
　　不过一阵，蓝绒同厨房的下人端着盘子入了主屋，卫荣叫住她，将配香之事提了一句。
　　蓝绒忙低头道：“奴婢知道，回去后便去调配香料。”

　　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卫婉在曦光的映照下望见蓝绒头上插着的一支珍珠簪，有一处嵌口明显缺失了一颗珠子。
　　卫婉心神一动，再想仔细瞧时，蓝绒已经退到了一边。

　　这顿饭卫婉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待回到自己房内，她思量一阵，将绿珠叫到身边。
　　卫婉道：“你这段时日对府里的人熟悉得如何？可知道二姐姐身边的那个蓝绒是何来头？”
　　她突然问起蓝绒，绿珠有些不得其解：“姑娘可是被她冒犯了？”
　　“那倒没有，”卫婉顿了顿，“只是问问。”
　　绿珠的确是卫婉身边侍奉的人中比较细心的，加之刚到卫府时就被胡妈妈和韩氏找了茬，吃亏后心思也愈发细腻，到了卫荣府上一段时日就将府中情况摸得比较清楚了。
　　“蓝绒是家生子，家中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娘亲早逝，她爹是在大老爷的商铺下面做事的，”绿珠想了想又补充道，“家中两女两子，她爹负担很重，脾气也差，据说醉酒后经常对人动手，大家也都挺同情她的。”

　　因那缺失了一颗珍珠的簪子，卫婉对蓝绒起了不小的疑心。但无凭无据，无法确定虐猫者究竟是谁。
　　莫名的，在符纪说出那句话后，她有些动摇了。
　　卫婉沉吟片刻，与绿珠叮嘱几句，让她无事帮自己探探情况，绿珠应了下来。

　　——
　　城东一条深巷中，寒气浓郁，仿佛覆上两边的砖墙，使得色泽愈发深了。
　　走在巷子里，蓝绒心绪不佳，磨磨蹭蹭总算是走到了家门口，咬着嘴唇敲门。
　　不多时，有人来开门，是蓝绒的弟弟重葛。

　　重葛见到蓝绒，一张脸笑得开怀，雀跃道：“姐姐回来了！”
　　蓝绒望着重葛的面庞，脸上倒也不笑。想到父亲王翰平常重男轻女，蓝绒对自己的两个弟弟毫无疼爱之情，只反问道：“小英呢？”
　　小英是蓝绒的妹妹，重葛的二姐，他回道：“二姐出去了，爹在的！”
　　而蓝绒最怕的就是王翰在。

　　谁家都想要儿子，生下蓝绒后，王翰并不满足，又生了三个女儿，其中两个幼时便卖给了他人，所以连蓝绒都不知晓自己还有两个妹妹，在生了四个女儿之后，王翰才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儿子重葛，总算是把香火稳住了。
　　但家境不佳，妻子去世后更是左支右绌，王翰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差，起初还能控制，可后来酗酒愈发凶了，酒后已知不住暴戾的脾性，便会动手。重葛是家里唯一的香火，自然舍不得打，蓝绒自己挨毒打的次数已经是数不胜数，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何时开始记恨自己的父亲。

　　这次回来王翰不在，蓝绒放心了许多，将家里收拾了一番，该洗的脏衣服都洗了，临走前她将自己的一些月例钱放到了桌上，前脚还没迈出大门，王翰便回来了。
　　“站……站住！”
　　蓝绒心里一跳，紧抿着唇看向王翰，后者刚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眼神飘忽，已经醉了十之八九。

　　王翰提起酒壶，张着口就往嘴里倒酒，手不稳，酒撒了一脖子。
　　王翰烦躁地将酒壶扔在地上，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蓝绒。
　　蓝绒后背出了一层汗，手指发颤，这是她经历过无数次的情景。
　　而这次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半个时辰后，蓝绒回到了卫荣府上。
　　她没敢走正门，用白纱遮住自己的脸从后门进去，回到自己房内后才解下面纱。

　　王翰下手很重，完全没有顾忌什么父女情意，她整个脸发青发肿，眉骨处被王翰的拳头砸出了一个包，嘴角也流了血，整张脸哪里还有青葱少女的模样，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蓝绒噙着眼泪，用棉团蘸了药水擦拭伤口，半晌后终于忍耐不住，趴在桌上痛哭出声。

　　“轰隆——”
　　卫婉被突然而至的雷声惊了一瞬，放下手中书册，揉了揉眼睛，问道：“下雨了么？”
　　明月应了一声，用力将窗关上，又跑去关门，关上前瞧了几眼，咂舌道：“姑娘，好大的雨，这么一会儿地就湿了。”
　　卫婉披衣从床下下来，走过去，前些日子连续下了好些日子的中雨，如今没晴上几天就又下开了。漫天白雨飘飞，这雨下得很急，地上的泥土被染成了深黑色，檐下放着的几个盆景都被浇透了。
　　卫婉吩咐道：“把那几盆好都挪到墙边来，别淋死了。”
　　明月笑笑，道：“不会，这雨下得这般急，恐怕没多久就要停了，南安这种雨常见着呢，姑娘可能见得少，日子久了就不怕了，南安的野猫遇到这样子的雨天都不躲，在外面瞎逛呢。”
　　卫婉挑了挑眉：“猫不躲雨？”
　　明月正欲答话，余光扫到了什么东西，卫婉转头跟着望过去，一只黑白色交杂的野猫正从墙根贴着，一瘸一拐地出了院子。
　　明月不由笑了：“姑娘可看见了。”
　　“看见了，但我看那猫身上好像有伤。”
　　主仆两人撑着伞走下台阶，果然瞧见那猫跑过的道路上有血痕，不过很快就被接连降落的雨水冲散了。

　　卫婉要去找那只猫，明月只得依着她，主仆两人一同出去。
　　但大约是没有什么缘分，绕了一圈，猫影子都没瞧见，只能无功而返。

　　回去时，经过偏廊，卫婉在重重雨幕中望见有人经过，往小池边行去。
　　卫婉眼力不错，辨出那是蓝绒。
　　这种时候，往那个方向去……
　　卫婉心中一动，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和明月跟了过去。

　　在房中痛哭许久才停下，蓝绒洗了把脸，望着外面的大雨，心里仍然积蓄着阴郁的情绪。
　　片刻后，她拿了把伞出了门。
　　到了小池边，蓝绒环顾四周，没多久便在墙根处看见了一只黑白相交的野猫，她露出了一抹微笑，迈步走了过去。

　　卫荣府附近有几家肉店和五谷杂粮铺，有家屠夫自己就养了两只猫，四处流窜的野猫也不少，卫荣府上常有猫跑来跑去，蓝绒待得久了，也知晓哪里最容易藏猫。这小池里常年有鱼，野猫极喜欢待在附近。
　　她缓缓走过去，那猫也不躲，蓝绒仔细一看，原因是后脚被一捕鼠器夹住了，溃烂之处仍在流血。
　　而这也省了些挣扎的力气，蓝绒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猫腿捆住。似乎能够察觉到将至的苦难，猫大声地叫了起来，这让蓝绒呼吸变得急促，她兴奋起来，从头上拔下了自己的发簪。

　　一滴雨水掉在簪尾处，折射出一缕寒光。
　　蓝绒胸口起伏着，猫愈惨叫，她愈兴奋。

　　在被王翰折磨了数年之后，她心中的恨与恶也增长到不可抑制的程度。
　　几年前她第一次虐猫，事后惶惶，良心尚有一丝不安，渐渐的这种不安变淡，最后彻底没有了。她也彻底堕入了深渊，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做一次这样的事情。
　　簪子扎入柔软的身体，于她而言就能够释放心中的恨意。在被王翰毒打之后，即使下着倾盆大雨，她也不想压抑自己心中的魔鬼。

　　雨声遮盖住了多余的声响，蓝绒咬紧牙，手臂高高举起，下坠的一刹那，她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