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江春》景潜

22、第二十二章

　　初雪降下之后，气温也是骤降，连续几日天色阴霾，雪粉接连不断地落着，仿佛永远也无法消停。
　　芜圜居的小佛堂里，卫姝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为卫婉祈福。
　　立在一旁的清雪和喜鹊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清了各自眼里的担忧。
　　卫姝已经在这里跪了两个时辰了，且这几日都是如此。清雪跟着卫姝的时间最久，知道她是把卫婉的事全揽在了自己身上。但任凭她们怎么劝，卫姝都不肯离开。

　　看到一抹身影在风雪中朝这边行来，清雪先是一怔，立刻道：“姑娘，是顾公子来了！”
　　卫姝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回头，一身深红色长袍的青年迎着纷扬飘落的白雪走来，如在雪里燃烧起的一团火。
　　顾无忧撩起衣袍，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抬起头，两人对视，卫姝喃喃叫了声：“顾表哥。”

　　清雪与喜鹊很快退到了门外，将门带上守在廊下。
　　小佛堂里，卫姝与顾无忧面对面坐着，香灰的味道沉闷绵长，一开始谁也未说话，直到佛堂后传出一声猫叫，两人齐齐看过去，原是一只狸花野猫不知怎的钻进了这佛堂里，睁着两只绿幽幽的圆眼瞪着与自己同处一室的二人。
　　顾无忧牵了牵嘴角，从腰上的荷包中取了颗栗子，拨开壳儿，俯身伸手：“来，过来。”
　　小猫侧头瞧他两眼，警惕地迈着碎步走过来，小巧的鼻尖埋在顾无忧的掌心里嗅了嗅，又突地跑远了。
　　顾无忧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不吃啊，那我吃了。”

　　栗子的香甜味道在口中化开，顾无忧又递了一颗到卫姝面前：“你吃吗？”
　　卫姝摇摇头，低着头道：“表哥来找我是有何事？”
　　顾无忧收了手，也收敛了神色，道：“瑾之给婉妹妹的那瓶丹丸是不是在你这里？”
　　卫姝心里重重一跳，抬起头，对上顾无忧深暗的目光，神情顿时显得慌乱起来。
　　但她只是没料想过会有人知晓此事，却也不打算隐瞒，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轻声道：“殿下那日认错了人……”
　　她自己说得都略显迟疑，顾无忧一颗心如同明镜一般，摇着头道：“他认错了人，但你也认了，不是么？”
　　卫姝脸色一阵青白，羞愧十分，贝齿咬住下唇，双手将裙摆绞紧，道：“即使表哥不来同我说此事，那丹丸我会给阿妩的，你放心。”
　　顾无忧凝视她片刻，沉着的声音夹杂着几分无奈的纵容：“我没有怪你。”

　　他那日回去后与符纪说了，得知符纪已经见过了卫婉，但卫婉又说不曾见过，顾无忧便觉得奇怪，但下意识地没有多问。
　　此次卫婉受罚的事由他已得知，要知道符纪于识人面上先天不足，认错了人，且对方还大胆冒领了皇子给予的丹丸，顾无忧来时就隐约猜到了几分。
　　他的眉眼被窗外透进的白日青光照得有几分落寞，只缓缓道：“我知你心仪他，若是你想，不如我与瑾之说一声，他——”
　　“不要，”卫姝连忙打断，她喘了口气，压低声音，“表哥，我与殿下无缘也无份，何必用这种事叨扰他？”
　　顾无忧看她玉颈低垂，侧容宁静，耳际一对鱼嘴耳坠逆着光晃啊晃，晃得他心里悸动不已，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当她是此生挚爱，一见倾心，每见一次就沦陷得更深，从此玉影在心坎放就，刀尖舔血的日子夜不能寐，真真是魂牵梦绕。而她只当他是表哥。有时候他也在想，哪怕做不了她的心上人，能做她的良人也是好的，举案齐眉，携手一生，但这些也都是奢望。
　　他既不是符纪，也不是太子，只是一个顾无忧罢了。哪怕她愿意嫁，卫府也断断不会同意。

　　默了一阵，他站起身告辞。
　　“雪日风大，别着了寒。”他温声叮嘱道。
　　卫姝颔首：“表哥也是。”他迈出门槛时她又补了句“路上小心。”
　　顾无忧回头望了一眼，笑笑，这才走了，一身红衣卷入猎猎冬风之中。
　　卫姝立在廊下，望着他背影渐渐远去，仰起头看着天，风渐大，呜咽不止，黄叶于空中飞旋。
　　又是一场大雪将至呐。

　　——
　　落雪的第五日，卫婉总算是醒了过来。
　　放衙后得知金梅院这边的情况，卫重急急赶来。
　　见卫重过来，绿珠立时放下手中药碗，玳瑁扶着卫婉坐起，往她身后搭了个软枕。
　　卫婉叫道：“父亲。”

　　卫重嗯了一声坐下，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行礼。
　　几日卧床不起，她的下巴又尖瘦了几分，软红锦被拥着，原本合体的中衣都显得有些大了，软绵绵地靠在床头，连卫重这样心性在朝堂上磨硬了的人都不免心生怜惜。
　　“阿妩现在感觉可好？要不再找大夫来看看，也好让我安心些。”
　　卫婉淡笑道：“明月已经叫过了，大夫午后来看过，说是慢慢将养着。”
　　卫重点头：“你母亲那边我已同她说过，你身子弱，许多事让她勿要为难你。接下来你好好养病，半月内不必去正房那边定省了，把自己身子养好，爹才能放心。”
　　卫婉应是，顿了顿道：“父亲眼下青黑，近日可是又熬夜了？”
　　卫重喟叹道：“为官的可不就是这样，百姓的衣食父母哪里那么容易能当，做错一件小事，头上的乌纱帽可能就不保了，一人栽了跟头，后面还有无数人等着接过这身官服，须得事事小心，不过累是累些，也能应付。”
　　卫婉恭顺道：“父亲要小心身子，别累坏了。”
　　卫重笑着应下。

　　从小未养出什么父女情意，做做样子，三两句话后也无可谈，卫重将卫婉的侍女和这金梅院的下人们都叫了过来，叮嘱要好好伺候卫婉，若出了纰漏，拿他们是问。
　　得知她醒转，卫涵那边来探望了一番，送了些补身子的药，坐了一阵。入了夜，卫婉才要看几页医书便睡，绿珠却来报大姑娘来了。

　　卫姝着群青色棉裙，披着斗篷，额发还落了几片雪，看样子比前几日还憔悴了几分。
　　卫婉连忙从床上下来：“姐姐怎么来了？”
　　卫姝任清雪帮自己解开斗篷的系带，温婉一笑：“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两人坐下，卫婉看到卫姝手里还提着个方盒，打着趣问道：“姐姐拿了什么吃食过来？”
　　卫姝将鸡翅木方盒放到桌上，打开，里面放着一些蜜饯，有金丝蜜枣，杏脯，话梅等，种类不少，足足铺了三层。
　　卫姝道：“都怪我连累了你，听说这几日金梅院这边药味就没断，我特意带了这些过来，这样你喝药就不那么苦了。”
　　“哪里是你连累我，”卫婉抿唇道，“是我自己没有分寸，还带着你跟我一起受罚。”
　　卫姝眉染淡淡愁意，让清雪去外头瞧瞧雪还大不大，将她支走了。

　　房中只剩她们二人后，卫姝苦笑道：“母亲待人确实严厉得很，她向来把规矩看得很重，一点小事不如她意也不会轻饶。你刚来府里，不警醒是正常，我明知她如此，还傻乎乎地送了你那条绸裙，可不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拉。你这次昏迷几日，我这心里难受得很，都有点没脸来见你了。”
　　卫婉摇头，声音清透，又带着坚决：“我们姐妹之间本何必这么见外，不瞒姐姐说，母亲待我实在是有些苛刻，此次也不过是找个借口罚我罢了，姐姐不用将事责往自己身上揽，许多道理我自己也想得明白。”

　　宅子里的阴暗事向来都是见不得人的，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说，卫婉的话令卫姝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能说出这般话来。她自己习惯了逆来顺受，性子也一向软和得不能再软和，若不是个嫡女，恐是要被人欺负到底的，而卫婉看似比她还要柔弱，骨子里却像是根韧劲十足的竹子，能把腰杆挺直与冬雪对抗。
　　卫姝心中百般复杂，又是歆羡，又有几分怅然，当然还有几分高兴。卫婉能这样同她说，是与自己交心，一点也不忌讳。卫涵世故得很，她上头只有一个亲哥哥，但男女有别，不能交心，长到这个岁数待字闺中，还没有遇到几个知心的同龄人，就怕卫婉此次因这事同自己疏远了，所幸的是卫婉依旧认她这个姐姐。

　　两人把话说开，一同分了蜜饯，卫婉也把玳瑁，清雪和明月叫着一起吃。大夫说多亏昏迷后用雪搓了手脸，否则头上气血不通，就坏事了。那日若非这几个忠仆在，她卫婉的小命或许就断送在这南安的初雪夜里了。
　　卫姝走前取出一乌木瓶，递到卫婉手里，神色稍稍显得有些不自然：“这是楚王殿下给你的，里头装着些丹丸，活气养血。他……错把东西给了我，我便给你送过来。”
　　卫婉让明月收好，将卫姝送到了院外。

　　回房前，卫婉披着披风仰头，但见一弯玉钩高悬天际，而长长的廊檐却是漆黑无比，黑压压，森然地笼罩着整座府邸。
　　那日跪在韩氏院中，卫婉只觉无望，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可此时心头又燃起星星点点的希望。
　　再过半年，她便能从这宅院里逃脱，也不必回到武安，待攒足力量便可买个小宅子，一人安安稳稳地过了剩下的日子。如今卫重更是发了话，韩氏那边以后大约也不会太为难自己。这次受了番罪，于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来到京里，知晓了选秀的那档子事，愈发放心下来。像她这般体弱多病的，到时候选秀就是走个过场，没有人愿意娶她这样的女子，说不准何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了。寻常人家尚且不敢将这样晦气的人娶进门，更何况尊贵的皇子们。

　　明月帮卫婉紧了紧下颌处的衣领，小声劝道：“姑娘，该歇着了。”
　　卫婉心思已然澄澈，轻点头，主仆一同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