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江春》景潜

21、第二十一章

　　顾无忧走后，卫婉已觉得疲累至极，玳瑁去浴房备好热水后卫婉前去沐浴，准备待头发干了就睡了，人才刚入了浴桶，突然有人上门。
　　是胡妈妈。

　　绿珠和明月一见胡妈妈就虚得很，生怕做了什么令她不满的事又要挨骂，但人都来了，硬着头皮也得带上笑。
　　绿珠朝胡妈妈行了礼，惕厉地道：“这么晚了，妈妈来这边是有何事？”
　　胡妈妈头扬得极高，目光锐利，望着绿珠就如同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她冷声问道：“你们姑娘呢？”
　　“在……在浴房。”
　　胡妈妈面无表情地道：“你叫她出来，太太让过去一趟。”
　　这语气仍绿珠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她做不了主，只得去叫卫婉。

　　一整桶的热水就那样被搁置了，卫婉匆匆换上衣裳，头发还是半干的，玳瑁用绢布急急地给她擦拭，扯痛了卫婉的头皮，她嘶了一声，玳瑁小声认错，卫婉摇摇头，明月立刻接了手，帮卫婉把发髻盘好。
　　一路过去，廊上的羊角灯在夜风中不断晃荡，照得前路朦胧模糊，寒风灌进披风里，让人觉得骨子里都是冷的。
　　踏进屋门，看见跪在中央的卫姝时，卫婉已察觉到不好。

　　她叫了声“母亲”，福了福身子抬起头，韩氏依然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眉目冷峻，像是裹着一层寒霜。
　　韩氏掀起眼皮看向卫婉，嘴唇翕动，声音蕴着一层怒意：“你也跪下。”
　　卫婉搞不清缘由，但也不能反抗，跪在卫姝的右后方，低着头道：“卫婉性拙，不知犯了何错，令母亲如此生气，还请母亲明示。”
　　韩氏抖了抖面皮，垂着眼看她身上那件杏色绸裙：“你还不知道错处，这就是最大的错了，既然你不知，我且问你，嫡庶女岂能穿同样规制的衣裳？”
　　卫婉看着自己身上的绸裙，又看到那站在韩氏身边一脸懊恼的张妈妈，一时也明白了过来。
　　韩氏又道：“还有，姝儿在午后向来要顾着练琴，你为何怂恿她去园子里荒废时间？”

　　跪在前方的卫姝白着一张脸道：“母亲，绸裙是我叫张妈妈给三妹妹的，非是她不顾礼数强行同我索要。没有练琴也是我自己懈怠懒散，与她无关。”
　　卫姝的声音向来温婉，此时却因为惧怕韩氏发怒而发着抖，和着屋外狂乱的夜风，叫人听了于心不忍。
　　可韩氏只是哦了一声，神色丝毫不变：“你是始作俑者，她是无分寸，到底无差。”
　　卫姝俯身，向韩氏行了大礼，额头磕在地上，卑微的样子将浓郁的寒意送到卫婉的心肺。
　　卫姝道：“此事始于我，三妹妹有错，也是因我之故，还请母亲勿要怪罪她，只消罚我便是。”
　　韩氏怒极反笑，眼里几乎要冒起火来，她的手重重地攥住手中的珠串，力气大到将绳子扯断，串珠滚落一地，骨碌碌的声音碾在人心坎。

　　她气卫姝的不争气，道：“好，既然你知错，那便罚你在院里跪一个时辰。嫡女就要有嫡女的样子，不知道分寸，就是害人害己！”
　　明明是说的卫姝，但卫婉绝不可能听不明白韩氏是指桑骂槐在说自己：没有庶女的分寸，连累了卫姝。

　　屋门大敞，卫姝出去跪在院里，风把木窗吹得咯吱咯吱作响，如同钝刀子一般磨在卫婉心上，让她不好消受。
　　片刻她也朝韩氏行了大礼：“卫婉之过在姐姐之上，自当领罚。”
　　话毕也站起，挺着背跪在了卫姝身边，两人对视一眼，卫婉在卫姝盈满清泪的眼里瞧出了愧疚，她心中反而不那么沉重了，浅浅一笑，与卫姝一同罚跪。

　　可风实在太冷，卫婉只跪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打起了寒战，双膝一开始还觉得痛麻，后来便已经没了知觉。
　　夜色浓稠，如同一盆墨打翻在天地间，跟着过来的绿珠看不清卫婉的面容，但她清楚自家姑娘的身子有多差，急得都要哭了。
　　明月守在院里，过来的还有玳瑁，她静立片刻，转身进了屋门，向韩氏求情道：“姑娘身子不好，继续跪着恐又卧床不起，还请太太怜爱。”
　　胡妈妈原就想替卫姝求情，趁机凑在韩氏耳边小声道：“太太，打压打压金梅院就好了，还是别让姝姐儿跪在外面了，今夜风太大，又冷，怕着凉了太太又心疼，还是让进来吧。”
　　韩氏攥着那根断掉的串线磨了磨牙，卫姝终究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一块肉，还是不舍再罚，正预备开口，屋外传来绿珠的一声惊叫：“姑娘！”

　　风霜迎面吹，卫婉发髻未干，跪了这么一阵早就是脑袋发沉，心头也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又闷又痛，还让人喘不过气来。
　　玳瑁进屋时，她鼻尖一凉，茫茫然抬头。
　　但见鹅毛一般的雪片在这夜色里簌簌而落，带着凛冬将至的讯息飘扬而下，正屋外立着的丫鬟手里举着的灯笼红通通，那片片白雪也被照得发红，令人看不清切，飘出几分苍凉意味。
　　卫婉在这初雪中视线模糊，头脑一沉，朝一侧倒了下去，绿珠一见顿时吓着了，惊叫着扑了过去。

　　韩氏知卫婉病弱，可未料到就这么一会儿，她也能承受不住。
　　她还处在震惊之中，原在屋里的玳瑁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奔了出去，将卫婉搀进了屋里，然后用手掐她的人中，见已是无用，又大步奔出去，把那地上薄薄的一层雪搜刮到手上，努力去搓卫婉的手脸。
　　胡妈妈见昏在地上的少女脸色青白，嘴唇发紫，也是心里揣揣，立刻抢在玳瑁开口前让清雪去找大夫。

　　卫重在府衙处理完手头的正事，回到府上便听说了这件事，立刻赶去了韩氏那边。
　　大夫已经看过，但是卫婉的情状已不大好，仍在昏迷，且呼吸不畅，脸色青得很，还不知什么时候能醒。
　　卫重在旁边坐了一阵，脸色十分不好，将韩氏叫到了一边。

　　“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冷的天儿让妍妍和阿妩在外面罚跪？”
　　韩氏抿紧了嘴唇不答，卫重深吸一口气，看向胡妈妈。
　　后者会意，开口前觑了韩氏一眼，斟酌着将事情叙了一遍。
　　卫重听毕，脸色又差了几分，手掌拍了拍桌子：“就为了这点小事？不过一条绸裙，两姐妹亲近，乐得穿成一样，这礼数又不是死的。就算是婉姐儿要拉着姝儿去园子里，耽搁了练琴，何至于在院里罚跪？阿妩身子那么差，你也忍心？我平日里公事繁忙，需得你管着这后院，可你就这般行事，让我如何能放心？”
　　韩氏嫁到这卫府，夫妻俩相敬如宾，从来没有这样闹红脸，连胡妈妈都不敢噤声了。韩氏心道卫重也非是多心疼卫婉，实在是自己未考虑周全。若卫婉此次真出了事，传出去，卫姝的婚嫁之事可就蒙上了一层灰布，什么锦绣与辉煌都成了烟灰。

　　即使再不情愿，韩氏识时务者为俊杰，忍着郁气向卫重道：“妾的本意虽是让两女儿都更守规矩，可是到底让阿妩遭了罪。也后悔得很，老爷息怒，以后妾拿捏好分寸，一定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你是当家主母，什么事该罚什么不该罚，心里应该有数，我如今在朝中根基很不稳，要婉姐儿真出了事，我看我这官位也就保不住了。”
　　韩氏顺着卫重的话又认了几句错，卫重呼吸沉重，摇摇头：“还是想想如何能让阿妩醒过来吧，再去请大夫，把京里有名的郎中都请过来，但记住，切勿声张。”
　　胡妈妈应是，连忙跑去叫人。

　　谁也不曾料到，卫婉这一昏就是两日未醒。
　　胡妈妈将大夫请了一轮，药灌下去不少，脉搏总算稳了下来。但因气血不足，又承了极大的寒气，加之卫婉昏迷前郁结于心，一直都在睡着。
　　所幸的是针灸过后，大夫表示待气血恢复，一两日内也就醒了，不必心急。此话一出，明月和绿珠都是相拥而泣，玳瑁转过身，先去厨房熬药。

　　顾无忧很快也得知了此事，午后从兵营回来过来探望了一次，还拉了符纪一道。
　　自那夜后，冬日已至，这几日雪压根就没停过，始终纷纷扬扬地落着，在地上铺就一层银白的毯。
　　金梅院里的梅树在前一阵就陆续冒了花苞，这几日已有花骨朵次第开了，几点殷红点缀在枝头间，将灰白的人间都点亮了几分。

　　顾无忧看过卫婉，又与符纪说了声，去了芜圜居。
　　符纪立在雪地里，抬手折下了一枝梅花，肩上的黑鹰淘气，俯首叼去了一个花骨朵，然后展开双翅，突然朝屋那边飞了过去。
　　符纪皱了皱眉头，抬步跟了过去。

　　卫婉房里点着炉火，但明月怕太闷，还是开了条窗缝，黑鹰愣是从那缝里钻了进去，鹰眼在房里逡巡一圈，飞到了卫婉的床边。
　　它的主人从门进来，瞧见它在那边抖擞翅膀，迈步走过去，抬了抬手臂，麒麟看他一眼，又低下鸟首，将嘴里衔着的东西吐出来，花骨朵咕溜溜滚到卫婉的鬓发边。

　　符纪顺着那方向看去，躺在床上的少女乌发蓬松散乱，脸上不染粉脂，下巴尖瘦，将被褥抵出一个小坑，眉眼柔弱，嘴唇显得过白，像是一朵淋了场大雨的白玉兰。
　　可她的眉眼落在符纪的眼中，就像是杂乱的棋盘，无法融成一张具体的脸，最终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只有那日护在汝仪夫人前的英勇身影。

　　男子深而暗的眼眸中微光曳动，他侧转身子，稍稍俯下去，将手中那一枝梅花搁在她的鬓侧。
　　凝视片刻，他转身离开。片刻后人影已无，只留那枝未开全的红梅和幽幽清香。
　　不知是不是那幽香入了梦，陷在床褥中的少女手指尖一动，一滴泪珠也从眼眶滚落，洇湿了枕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