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江春》景潜

13、第十三章

　　一路北上，卫婉备足了衣物，就怕自己这身子扛不住冷，抵达京郊时已是换上了皮袄，在马车里就罩上了月白色狐绒领斗篷，脚边放着小炉子，可即使捂得这样严实，鞋袜里的脚趾还是冷得僵直，手上的汤婆子不用说，一直都没放下过。
　　可怜卫婉冷得一点不想动，只想躺在软毯上歇着，偏偏耳朵不得清净。

　　她来京并非只带了玳瑁和几个丫鬟及十几个护送的随从，京里还派了人来接。
　　在大房太太韩氏身边伺候的胡妈妈就被派了过来，卫婉一路上听她好一番唠叨。现如今即将入城，她的指点愈发多了。

　　“三姑娘从小没跟过来，有些规矩不懂，也是正常，进了府太太自然会安排人来教，姑娘这几个月也要在这京城贵女圈里露头。只不过老爷如今身居高位，什么事都不能马虎，姑娘千万记得谨言慎行。”
　　卫婉冷得昏昏欲睡，勉强打起精神点头。

　　胡妈妈见她心不在焉，嘴角下撇，微微不悦，继续道：“还有一些府内的规矩和忌讳也是不能疏忽的，姑娘要记得，老爷吃不得毛桃，吃了身上会起疹子，太太和姝姐儿也不爱吃，姝姐儿还不喜香蕉，这些都不要拿到她们面前。用饭的时候太太不喜人言语，切忌不必要的话勿要说，还有大姑娘平日功课紧，她学琴棋书画还有女红时不能受打扰，这一点尤为重要，否则太太会发脾气的。也是不巧，太太看不得月白色，像姑娘如今身上的这斗篷是不能穿去见她的，平日自己在屋里穿穿倒是无妨……”

　　卫婉听着这一套套的规矩着实有些头疼，这么多琐事，这不喜欢那不喜欢，连衣服颜色都要管，以后她在卫府的日子恐怕是不会太舒服自在的。
　　她也听卫然那边的下人说起过韩氏早年还在武安的一些事，喜立规矩，向来严厉，想到这些，卫婉暗自叹了口气。

　　马车终于行至城门口，胡妈妈下了车，将文书等递给守门士兵，经查验后守卫放行。
　　辘辘马车声中，卫婉掀开车帘，看向车外。
　　两旁街道宽阔，行人济济，商贩成群。途径的房屋与武安不同，色泽更深，构造也更硬朗。时有女子路过，衣裳鲜亮，腰杆笔挺，人人皆是袒露佳颜，这里风气开放，女子不必像常州那边出门总要戴帷帽面纱。男子高大威猛，装束干练，说话底气十足，比常州男子还要豪爽几分。远处一佛塔朗朗乾坤下耸然而立，有欲破青天之势。再往远，皇城是看不到的。
　　马车到达卫府前的半个时辰，卫婉得以饱览城中景象。这南安一百零八坊，哪一处都是锦绣之地，都城的贵气与底蕴深入每一寸土。
　　原来这就是南安城的样子，京都之气派，武安远不能比，也因为如此，卫婉心里还是生出了几分惶惑与茫然。

　　马车再次拐了个弯，朝北边驶去。
　　胡妈妈道：“姑娘有一远房表哥，姓顾，如今还不相识，去了便认识了。今日他请六皇子在府里作客，正门是不能走了，姑娘得委屈一下，从后门入。今日姝姐儿在，二姑娘也在，待会儿进去便知。”
　　二姑娘卫涵，说的便是卫重哥哥，大老爷卫荣房中的钟姨娘生的嫡女，比卫婉也就大几个月。

　　走后门多少有点见不得人的意思，卫婉下了马车，看到在后门处相迎的几个丫鬟，莫名有种林妹妹进贾府的感觉，越想越觉得好笑。
　　这里不比老宅，占地更大，修得是极气派，光路就走了许久。
　　卫婉随着那几个丫鬟穿过抄手游廊，抵达韩氏正房处。

　　迈入门中，只见屋中央端坐着一中年妇女，双眼锐利，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身绛紫坎肩衬得面目森严。卫婉心里一定，猜到这便是韩氏了。
　　中年妇女身边坐着两妙龄少女，左边的那位着柔粉裙裳，眉形温婉，双目明湛，面容仪态无可挑剔，一派天然的闺秀气度，嘴角噙笑，令人心生好感，乃是韩氏所生的嫡女卫姝，右边的那位着桃红袄，身量窈窕，眉眼活跃，一见便知是玲珑心思，是大房庶女卫涵。

　　卫婉躬身行礼：“阿妩见过母亲。”
　　“你来了，”韩氏开口，声音中气十足，“来了就好，我和婉姐儿盼了许久，老爷也整日念叨，路上也累了吧，红叶，还不快拿凳子来。”
　　“是。”

　　入了座，卫涵很快拉住卫婉的手，俏生生地笑着道：“听说妹妹就这两日到，我便每日都过来，可算是等着了。”
　　她将卫婉打量一番，赞叹道：“三妹妹如此美貌，我见犹怜，让姐姐我都有点自惭形秽了。”
　　这句话无论有心无心都有些捧杀了，卫婉摇摇头：“今日得见二位姐姐，始知人间有仙子，我这病恹恹的样子，不吓到旁人都是好的。”
　　胡妈妈在旁边凑了一句：“各位姐儿就别互相称赞了，要老奴说，我们卫府的姑娘那都是沉雁落鱼，闭花羞月啊！”
　　卫姝掩唇一笑：“胡妈妈，那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说岔了。”
　　“哎呀，”胡妈妈故作懊恼，“是老奴搞错了，对对对，是沉鱼落雁，闭花羞月。”
　　卫涵朗声道：“妈妈你又说错了，是闭月羞花！”
　　“对对，闭月羞花，闭月羞花……”
　　众人都笑了起来。
　　“好啦，不闹了，”韩氏发了话，“该用晚饭了。”

　　话音一落，胡妈妈立刻收敛起笑，躬身退出去命人备膳了。
　　卫婉见卫姝和卫涵都坐端了身子，也收敛神情静待。

　　因提前做了功课，饭间卫婉谨慎地很，没犯什么错，一顿饭算是安安稳稳地吃过去了。
　　饭后，卫涵起身告辞，卫姝则带着卫婉一起去她的住处。
　　“妈妈们已经将金梅院收拾好了，我带你去看看。”

　　两姐妹一路说笑着过去，路过假山时听到前面有人在说话，她们迎面便碰上了二个男子。
　　其中一人着雪白长袍，脚上一双鹿皮靴，肩上披墨色披风朝这边走来。他剑眉星目，一双凤眼狭长，薄如刀削的嘴唇紧紧抿着，气如寒冰，质若利剑，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散发着森冷之感，隐有压过肃杀秋风之意。
　　与之相比，在他身边的男子则远远温和许多，对方着靛青色袍子，手握一把宝剑，面容俊朗，嘴角噙笑，迎面走过来带着浩浩正气，如正午的太阳一般明朗。

　　走在卫婉身边的卫姝脸颊微红，捏紧袖子上前行礼，温柔道：“卫姝见过楚王殿下，见过表哥。”
　　卫婉也迅速反应过来，学着卫姝叫了人。
　　“三妹来了！”那着靛青色袍子的男子就是卫婉的远房表哥顾无忧，他双眼明亮，将卫婉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朝身边的男子笑了笑，“瑾之，我三妹美吗？”
　　卫婉看到那楚王朝自己看了过来，那双眼幽寒，又有一丝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一样，卫婉的心忍不住跳快了一瞬。
　　“嗯，我们走吧。”
　　卫婉：“……”傻子都能听出来这一声嗯的敷衍，这让她立在原地有些尴尬。

　　顾无忧闻言，有些歉意地看了卫婉一眼，然后对她和卫姝道：“那我们便先走了，待我送走瑾之再来探望三妹。”
　　与他们告别，卫婉同卫姝道：“姐姐，刚才那人便是当今的六皇子吗？”
　　卫姝雪颊带粉，轻轻嗯了一声，说：“六皇子单名一个纪字，母妃已逝，受封楚王，封地在甘州，十五岁起便驻扎边关驰骋疆场，胜仗无数，英勇异常。他一年里进京的机会不多，这次是为了给太后过生日才回了京。”
　　卫婉点头，卫姝又接着说：“方才他那样对你，你也勿怪，楚王殿下性格内敛，不喜女色，向来都是如此，所以即将弱冠，正妻妾位都还是空的，刚才那样问其实是表哥唐突了。若他以后不识得三妹，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卫婉听到前面还在点头，最后两句她有些疑惑：“为什么？”
　　卫姝迟疑了一下，斟酌着道：“因为殿下在识人面上有先天不足，我借着表哥的福气同殿下见过几次，但刚才他大约都没有认出我。”

　　卫婉恍然大悟。
　　原来楚王殿下是个脸盲。

　　*
　　那边，顾无忧已经同符纪走出了花园。
　　他想起方才卫婉略显尴尬的神情，有些无奈地道：“瑾之，三表妹远道而来，我这个表哥才第一次见，你也不卖兄弟我个面子，多少应付一下不是？”
　　符纪抬眼看他，面色平静道：“我顺着你的话说了，还要说什么？”
　　顾无忧一时哑口，不由失笑，连连摇头：“算了，也是我难为你了。”
　　他和符纪在军营相识，是同生赴死的兄弟，兄弟什么样他也是知道的，说到底，还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应付了一句吧，就是这应付着实敷衍，看来他等会是一定要去向这位新来的表妹赔礼道歉了。

　　顾无忧抬起手中的剑：“瑾之，给你看看我这几日练的新剑法。”
　　话音刚落，剑已出鞘，他抬手接住剑柄，一个转身，剑锋划过，落叶卷地而起，漫天飞舞。

　　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中，符纪眼前浮现出顾无忧的那位新来的表妹，她披着一件茶白斗篷，风吹起腰上的宫绦，瘦得仿佛能被风吹走。
　　而少女的五官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眼眸有些亮，风挂到鼻尖嗅到的一缕清香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一般。
　　大约是他记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