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如华》安雪洋

8、紫川月圆

　　紫川河在月光下流淌，波光粼粼，像一条银色的绸带铺在夜色里。河风带着水汽吹来，微凉，却吹不散我心头的沉重。

　　我到时，河畔已站了三个人。
　　睿湍一身玄衣，负手立于岸边，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苍和站在稍远处，一身苗疆服饰，手腕上的紫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已蔓延至脖颈。云谏则站在一棵老柳树下，白衣胜雪，墨发如瀑，与夜色形成鲜明对比。

　　三人见我走来，同时转过身。

　　“你来了。”睿湍先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苍和快步上前，眼中满是担忧：“如华，你……你决定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三人中间，从怀中取出那三样东西：相思蛊引，生死蛊引，泪晶石。
　　月光照在泪晶石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我举起泪晶石，看向三人：“云国师说，需要真心之泪，才能解除诅咒。可我不知，该为谁流泪。”

　　睿湍的眼神暗了暗，苍和欲言又止，云谏则面无表情。

　　“紫尘，”睿湍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前世之事，是我的错。若我早些告诉你真相，若我能挣脱蛊虫的控制……”
　　“不是你的错。”我打断他，“也不是我的错。是命运的错，是诅咒的错。”
　　苍和也走过来：“如华，不，紫尘。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但你要明白，解除诅咒的过程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会……”
　　“魂飞魄散。”云谏接过话头，走到我面前，“紫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若不愿，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我笑了，笑得凄凉，“还有什么办法？继续让诅咒延续下去？让更多人像赵如华一样无辜死去？还是让我和睿湍继续这同生共死的孽缘？”

　　三人沉默。
　　我握紧泪晶石，抬头望向夜空。月已升至中天，圆满无缺，像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人间悲欢离合。

　　“告诉我，”我看着云谏，“解除诅咒后，你们会怎样？”
　　云谏沉默片刻，道：“睿湍会失去关于你的一切记忆，回归天界，做他的星君。苍和身上的守约人印记会消失，从此自由。而我……”他顿了顿，“会因逆天改命，承受天罚。”

　　“天罚是什么？”
　　“不入轮回，魂飞魄散。”

　　我的心狠狠一颤。

　　“没有别的选择吗？”
　　“有。”睿湍忽然开口，“若不解咒，诅咒继续。我继续做我的王爷，你继续做赵如华，我们成亲，像凡人一样过完这一世。苍和继续承受反噬，直到生命耗尽。云谏继续背负罪孽，等待下一次轮回的审判。”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紫尘，这是最简单的选择，也是最残忍的选择。因为这意味着，我们都要活在谎言里，活在诅咒里。”
　　苍和苦笑：“如华死前说过，她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再让相思蛊害人。”
　　云谏点头：“五百年前，我炼制相思蛊时，就想过会有这一天。能亲手结束这一切，是我的荣幸。”

　　三人都在等我做决定。
　　我看着他们，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前世睿湍折桃花时的笑容，苍和说起赵如华时的温柔，云谏讲述真相时的疲惫……

　　还有赵如华。那个善良的，为爱牺牲的女子。她本该有美好的人生，却因一道诅咒，香消玉殒。

　　我握紧泪晶石，深吸一口气：“开始吧。”

　　云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接过相思蛊引和生死蛊引，双手结印，口中念诵古老的咒文。
　　月光忽然大盛，河面泛起紫色的光。两道蛊引悬浮在空中，缓缓旋转，散发出诡异的气息。

　　“紫尘，”云谏的声音响起，“现在，流泪。”

　　我看着那枚泪晶石，脑海中一片空白。该想什么？该为谁流泪？

　　我想起前世，想起那些孤寂的岁月。作为花妖，我活了五百年，却从未真正活过。直到遇见睿湍，才知人间情爱为何物。可这情爱，却成了杀死我们的刀。
　　我又想起今生，想起赵如华的记忆。她爱苍和，爱得隐忍，爱得绝望。明知是死路，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还有云谏。五百年的守望，五百年的愧疚。他本可置身事外，却选择了最艰难的路。

　　眼泪，不知不觉滑落。
　　一滴，两滴，落在泪晶石上。

　　晶石发出柔和的白光，将泪水吸收，可那光很快就黯淡下去。不够，还不够纯粹。

　　“紫尘，专心。”云谏的声音有些急，“你的眼泪里有太多杂念，不够真。”

　　不够真？那什么才是真？
　　我闭上眼，将所有的思绪清空。不想前世，不想今生，不想爱恨情仇。只是感受，感受此刻的心跳，感受河风的微凉，感受月光的温柔。

　　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

　　五百年前，我还是一株紫藤时，曾有一个少年每天来给我浇水。他说，等我开花，他就折一枝送给心爱的姑娘。
　　后来我开了灵智，修炼成妖，离开了那里。再回去时，少年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他坐在紫藤架下，手中握着一枝干枯的紫藤花。

　　他说，他等了一辈子，那姑娘也没回来。

　　那时我不懂，为什么人类可以为了一句承诺，等上一生。现在我懂了——因为真心，从不需要理由。

　　眼泪，再次滑落。

　　这一次，没有恨，没有悔，没有痛。只有纯粹的悲悯，对这世间所有爱而不得的悲悯，对所有为情所困的灵魂的悲悯。

　　泪水晶莹，滴在泪晶石上。
　　晶石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河岸。那光温暖，纯净，仿佛能洗涤世间一切污秽。

　　“成了！”云谏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两道蛊引在光芒中剧烈颤抖，发出刺耳的尖鸣。紫色的相思蛊引渐渐褪色，变成透明的晶体；黑色的生死蛊引则碎裂开来，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中。
　　河面掀起滔天巨浪，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天地异象，果然惊动了什么。

　　“快！”云谏喝道，“诅咒已解，但天罚将至！睿湍，带紫尘走！”

　　睿湍冲过来，想要拉住我，可他的手却穿过了我的身体。诅咒解除的瞬间，他与我的联系也断了。

　　“紫尘！”他的眼中满是惊恐。
　　我看着他，笑了：“睿湍，保重。”

　　“不——”

　　他的声音被雷鸣淹没。天空中裂开一道缝隙，金光从中射出，笼罩在睿湍身上。那是接引之光，要带他回天界。
　　睿湍挣扎着，想要抗拒，可金光的力量太强，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

　　“紫尘！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他嘶吼着，声音渐渐消散。

　　金光收拢，睿湍消失了。
　　河岸上只剩下我、苍和、云谏。

　　苍和手腕上的紫纹正在消退，他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如华，你……”
　　“我没事。”我摇头，看向云谏，“天罚是什么时候？”
　　云谏望着天空，那里乌云翻滚，雷声隆隆：“马上。”

　　话音未落，一道紫色天雷劈下，直冲云谏而来。

　　“小心！”苍和惊呼。

　　云谏不闪不避，张开双臂，迎向天雷。雷电击中他的瞬间，他的身体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将整个河岸照得如同白昼。

　　“云谏！”我冲过去，却被他周身的结界弹开。

　　光芒中，云谏转过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干净，释然，像卸下了所有重担。

　　“紫尘，保重。”他说，“还有……对不起。”
　　“不——”

　　又一道天雷劈下。这一次，云谏的身体开始消散，从脚开始，化作点点星光，融入夜色。

　　“云谏！”我跪倒在地，伸手想要抓住那些星光，却什么也抓不住。

　　第三道，第四道……天雷接连劈下，云谏的身影越来越淡。到最后，只剩下一缕残魂，在空中飘荡。

　　“紫尘，”他的声音很轻，像风中的呢喃，“帮我告诉睿湍……师兄不怪他。”

　　说完，最后一缕魂也消散了。
　　天地间恢复了平静。乌云散开，月光重新洒下，照在空荡荡的河岸上。

　　云谏，消失了。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我跪在河边，眼泪无声滑落。这一次，是纯粹的悲伤，为那个背负五百年罪孽，最终选择赎罪的灵魂。

　　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上。

　　是苍和。
　　他手腕上的紫纹已完全消失，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清明了许多。

　　“他走了。”苍和的声音很轻，“走得很安详。”
　　我抬起头，看向他：“你呢？你自由了。”
　　苍和苦笑：“自由了，却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如华死了，云谏死了，我……该去哪里？”

　　是啊，该去哪里？

　　我站起身，望着流淌的紫川河。河水依旧，月光依旧，可人已非昨。

　　“苍和，”我轻声说，“赵如华临终前，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苍和沉默片刻，道：“她说，若有来世，想做一个普通人，嫁一个普通人，过平凡的一生。”

　　平凡的一生。
　　多简单的愿望，却成了奢望。

　　“那你呢？”我问，“你有什么愿望？”
　　苍和看着我，眼神温柔：“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看着你平安，看着诅咒解除，看着如华的牺牲没有白费。”

　　他的声音里有种释然，让我心头一酸。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云游四方吧。”苍和望向远方，“去看看这世间，看看如华想看却没能看到的风景。”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赵如华留下的那枚“相思如华”。

　　“这个，留给你。”他将玉佩递给我，“虽然诅咒已解，但它毕竟是如华的遗物。你带着它，就当……留个念想。”

　　我接过玉佩，触手温润，却已没了当初那种诡异的感觉。

　　“你要走了吗？”我问。
　　“嗯。”苍和点头，“天快亮了，我该走了。”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回过头：“紫尘，保重。若有缘，江湖再见。”
　　“保重。”

　　他笑了笑，那笑容干净纯粹，像初升的朝阳。然后他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河岸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黎明将至。
　　我握着那枚玉佩，站在紫川河边，望着东方的天空。一夜之间，物是人非。睿湍回了天界，云谏魂飞魄散，苍和云游四方。

　　而我呢？
　　我该去哪？回宰相府，做赵如华，嫁给一个已经不记得我的睿湍？还是离开，重新开始？

　　太阳升起来了，第一缕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美得不真实。
　　我忽然想起云谏的话：“放下之后，才能看见真正的路。”

　　放下。
　　放下前世的恩怨，放下今生的纠葛，放下所有的爱恨情仇。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相思如华。
　　相思终会老去，如花般凋零。可真心爱过的人，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我将玉佩系在腰间，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身后，紫川河静静流淌，见证了一场跨越五百年的爱恨情仇，也见证了一场盛大的告别。
　　而我，将带着这些记忆，继续走下去。

　　无论前路如何，都要走下去。
　　因为活着，就是最大的勇气。

　　三天后，宰相府传出消息：大小姐赵如华病重不治，香消玉殒。
　　同日，城西白云观来了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子，自称紫尘。她在观后种下一株紫藤，日日浇水，静待花开。

　　老道长问她为何修行。
　　她说：“为赎罪，也为守望。”

　　守望着谁？她没有说。
　　只是每当月圆之夜，她都会站在紫藤架下，望着夜空，一站就是一夜。

　　有人说，她在等一个人。
　　有人说，她在怀念一个人。
　　还有人说，她谁也没等，谁也没怀念，只是在与自己的过去和解。

　　真相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而紫川河依旧流淌，月圆月缺，岁岁年年。

　　相思如华，终成过往。
　　唯愿来世，所有真心，都不被辜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