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如华》安雪洋

9、番外一 十年灯

　　十年后的上元夜，长安城依旧灯火如昼。
　　白云观后山的紫藤架下，我执着一盏素白的灯笼，看着远处城中的万家灯火。十年了，紫藤早已爬满了整个架子，春日里花开如瀑，香气能飘出三里地去。

　　老道长三年前羽化，如今观中只有我和几个小道童。日子过得清静，却也寂寥。

　　“紫尘师父，山下来了一位施主，说要见您。”小道童跑过来，气喘吁吁。
　　“可说了姓名？”
　　“没说，只说是故人。”

　　故人。这十年来，说自己是故人来访的不少，可都不是我想见的那个人。

　　我将灯笼挂在紫藤架上，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向前殿。
　　殿前的石阶上站着一个身影，青衣布履，背对着我，仰头看着殿檐下那盏褪了色的宫灯。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苍和。

　　十年未见，他瘦了些，黑了，眼角添了细纹，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像盛着星光。

　　“苍和？”我不敢相信。
　　他笑了，笑容依旧干净：“紫尘，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十年，三千多个日夜。

　　“你怎么……”我一时语塞。
　　“游历累了，回来看看。”苍和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着我，“你瘦了，但气色很好。”
　　“山里清静，适合养心。”我引他进观，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这些年，去了哪里？”
　　“天南地北，都走了一遍。”苍和从怀中取出一包茶叶，“路过江南时买的，尝尝。”

　　我沏了茶，茶香袅袅，在夜色中弥漫开来。远处城中的喧闹隐约传来，更衬得山中寂静。

　　“看到想看的风景了吗？”我问。
　　苍和沉默片刻，道：“看到了。看到了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风雪，西域的黄沙，东海的碧波。可看得越多，越觉得……风景再美，无人共赏，也是枉然。”

　　我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你呢？”苍和问，“这十年，过得好吗？”
　　“好。”我说，“清静，自在。偶尔下山义诊，帮帮附近的百姓。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没想过离开？”
　　“想过。”我望着远处的灯火，“可又觉得，这里挺好的。守着这片紫藤，守着这些回忆，也不错。”
　　苍和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紫藤开得很好。”
　　“嗯，年年都开。”

　　又是一阵沉默。不是尴尬，而是一种久别重逢后，不知从何说起的沉默。

　　“我见到他了。”苍和忽然说。
　　我的心猛地一跳：“谁？”
　　“睿湍。”苍和看着我，“或者说，现在的他，应该叫临渊星君。”

　　茶杯从手中滑落，碎在地上。

　　“他……”我的声音在颤抖，“他还好吗？”
　　“好。”苍和的眼神复杂，“我去年在西域一座古庙里遇见他的。他下凡历练，封印了记忆和修为，扮作一个游方僧人。我与他同行了三日，他竟一点没认出我。”
　　“然后呢？”
　　“第三日夜里，我们在沙漠中遇险，他为了救我，动用了仙力。”苍和顿了顿，“仙力觉醒的瞬间，他想起了所有的事。”

　　我屏住呼吸。

　　“他问我你在哪里。”苍和的声音很轻，“我说你在长安，在白云观。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说：‘替我转告她，等我。’”

　　等我。
　　两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

　　“后来呢？”我问。
　　“后来天界来人，将他带回去了。”苍和苦笑，“走之前，他给了我一样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簪，递给我。簪子通体莹白，顶端雕着一朵精致的紫藤花，花瓣层叠，栩栩如生。

　　“他说，这是用他的仙骨所化，能护你平安。”苍和轻声道，“他还说，等他处理好天界的事，一定会回来找你。”

　　我接过玉簪，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
　　十年了。我以为我已经放下，已经看淡。可听到他的名字，听到他的消息，心还是会痛，还是会乱。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将玉簪握在掌心。
　　“不必谢。”苍和站起身，走到紫藤架下，仰头看着那些在夜色中静静垂落的花穗，“紫尘，这十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有些缘分，是斩不断的。”他转过身，眼神清澈，“就像你和睿湍，就像我和如华。即使隔着生死，隔着轮回，该相遇的人，总会相遇。”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那你和如华呢？”
　　苍和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淡淡的忧伤：“我和她的缘分，已经了了。她入了轮回，有了新的人生。而我，也该向前看了。”
　　“向前看？”我转头看他。
　　“嗯。”苍和点头，“我打算在长安开一家医馆，行医济世。如华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我替她完成这个愿望，也算……另一种相守。”

　　月光洒在他脸上，温柔而坚定。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被困在爱恨情仇里的紫尘，不再是那个背负着契约的苍和。

　　我们是经历了一场盛大告别后，依然选择好好活着的人。

　　“医馆开在哪里？”我问。
　　“城西，离白云观不远。”苍和笑道，“以后你若下山，可以来坐坐。我备着好茶等你。”
　　“好。”

　　远处传来钟声，子时了。

　　“我该下山了。”苍和说，“明日医馆开张，还有许多事要准备。”
　　我送他到山门。临别时，他忽然问：“紫尘，如果睿湍回来找你，你会跟他走吗？”
　　我沉默良久，道：“不知道。十年了，我们都变了。我不知道他还是不是当年的睿湍，我也不知道我还是不是当年的紫尘。”
　　“可你还是爱他，不是吗？”

　　爱吗？
　　也许吧。但这份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种炽热、冲动、不顾一切的爱。它沉淀了十年，变得温和，变得厚重，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我轻声道，“重要的是，我们都好好活着，都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苍和深深看了我一眼，笑了：“你说得对。紫尘，保重。”
　　“保重。”

　　他转身下山，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山门前，握着那枚玉簪，望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后，都有一个故事。或喜或悲，或聚或散。

　　而我，也有我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有爱，有恨，有离别，有守望。它不完美，但它真实。

　　回到紫藤架下，我将玉簪簪在发间。玉簪微微发热，像是在回应我的心跳。

　　我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圆月。
　　十年了，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而有些人，有些事，就像这月光，即使有时被乌云遮蔽，也终会重现。

　　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
　　也许不会。
　　但无论他在哪里，无论我在哪里，我们都活在彼此的回忆里，活在这场盛大的相思里。

　　相思如华，永不凋零。

　　我提起那盏素白的灯笼，转身走向观中。灯笼在夜色中摇曳，像一颗温柔的星，照亮前路。

　　前路还长，故事还未完。
　　而我会一直走下去，带着所有的爱和回忆，好好地，走下去。

　　城西新开的“如华医馆”里，苍和正在整理药材。窗外，上元节的灯火依旧璀璨。
　　他抬起头，望向白云观的方向，微微一笑。

　　而在九重天上，临渊星君站在云端，望着下界那一点微弱的灯火，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等我。”他轻声说。

　　月华如水，洒满人间。
　　相思未尽，故事待续。

　　（番外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