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白云观会 ...
-
白云观坐落在城西半山腰,晨雾未散时望去,如悬空中楼阁,颇有几分仙家气象。
我独自一人上山。赵拓本要派护卫跟随,被我以“国师邀约,不宜人多”为由拒绝了。青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一包药塞进我手中:“小姐,这药能压制蛊毒,您带着。”
她的眼神复杂,我点了点头,收下了。
山路蜿蜒,石阶上生着青苔,两旁古木参天,鸟鸣幽深。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见白云观的山门。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观内空无一人,只有香炉里青烟袅袅,静谧得不似人间。
“赵施主来了。”老道长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我循声走进正殿,云谏背对着我站在三清像前,一袭白衣胜雪,墨发如瀑。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赵小姐肯来,云某荣幸之至。”
“国师相邀,不敢不来。”我福身行礼,目光却落在他腰间。那里悬着一枚玉佩,与我怀中那枚“云谏”玉佩一模一样。
云谏注意到我的视线,解下玉佩,递给我:“赵小姐可认得此物?”
我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玉质温润,触手生温,上面刻着的“云谏”二字,笔锋遒劲,显然出自大家之手。翻过来,背面刻着一行小诗:
“相思本无种,情生自有时。
若问缘何起,只为故人痴。”
字迹与“相思如华”玉佩中的绢纸如出一辙。
“这是……”我抬头看他。
“这是我前世的遗物。”云谏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五百年前,我身为苗疆大祭司云湛,为救爱人性命,炼制了相思蛊。这枚玉佩,就是蛊引的另一半。”
我握紧玉佩,心口那熟悉的绞痛又隐隐传来。
“国师今日邀我来,不是为了叙旧吧?”我问。
云谏笑了笑,走到殿侧的蒲团上坐下,示意我也坐。我在他对面落座,中间隔着三尺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赵小姐可知,相思蛊的真正用途?”云谏问。
“不是为了同生共死吗?”
“是,也不是。”云谏望着殿外缭绕的云雾,“相思蛊的确能让两人同生共死,但这并非它的本意。它的真正用途,是续命,以一人之命,续另一人之命。”
我愣住了。
“五百年前,我的爱人中了剧毒,命在旦夕。我翻阅古籍,找到了相思蛊的炼制方法。以我心头血为引,将她的魂魄与我相连,这样她死时,我的魂魄可代替她入轮回,她便能活下来。”云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沉重,“可我失败了。蛊成之时,她为了不连累我,自尽而亡。相思蛊因此失控,成了真正的诅咒。凡持有蛊引者,都将承受噬魂之苦,直到找到能流下真心之泪的契约者,才能解开诅咒。”
我的指尖冰凉:“赵如华……”
“赵如华是这一世的契约者。”云谏看向我,“也是唯一一个,在知道真相后,仍愿接下玉佩的人。她说,她不愿看苍和因守约人之责而受苦。”
苍和。又是苍和。
“可她还是死了。”我说。
“是。”云谏的眼神黯淡下来,“因为她无法流下真心之泪。相思蛊需要的是至真至纯的眼泪,而赵如华……她的眼泪,是为苍和流的,却掺杂了太多愧疚与责任,不够纯粹。”
殿内陷入沉默。香炉里的烟缓缓上升,在空中盘旋,最后消散。
“那为什么是我?”我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为什么我会重生在赵如华身上?”
云谏看着我,眼中闪过复杂的光:“因为你的魂魄,与相思蛊有缘。”
“缘?”
“五百年前,你曾是苗疆的一株紫藤花,因沾染了我的血而开灵智。”云谏的声音缥缈起来,“后来你修炼成妖,离开苗疆,游历人间。再后来,你遇见了睿湍,有了那段情缘。”
我浑身一震:“你……你知道?”
“我知道。”云谏点头,“从你出现在长安城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可我无法干预,因为那是你的劫,也是睿湍的劫。”
“劫?”
“生死蛊。”云谏缓缓道,“睿湍身上的生死蛊,是我种下的。”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我心上。
“为……为什么?”
“为了救他。”云谏闭上眼,似乎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睿湍前世并非凡人,他是天界贬下凡间的星君。下凡时,他魂魄受损,命不久矣。我奉天命,以生死蛊为他续命。蛊连两人,一人死,另一人也不能独活。可这样,他至少能活下去。”
“另一人是谁?”我问,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是你。”云谏睁开眼,眼中满是愧疚,“紫尘,五百年前你之所以需要吸食凡人魂魄维持生命,就是因为你的魂魄与睿湍相连。他魂魄受损,你也受到影响。生死蛊让你们同生共死,却也让你背负了罪孽。”
我瘫坐在蒲团上,浑身冰凉。
原来如此。原来我五百年的痛苦,五百年的罪孽,都源于此。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在颤抖。
“此乃天机,”云谏摇头,“生死蛊一旦种下,若中蛊者知晓真相,心生抗拒,蛊虫会立即反噬。我本想等找到解除之法再告诉你,可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杀了他。”我接道,声音空洞。
“是。”云谏的声音里有深深的疲惫,“那一夜,睿湍体内的蛊虫感应到你的妖力失控,为了保护宿主,它操控了睿湍的身体,让他露出恐惧的神色,想让你远离。可你误会了,以为他背叛了你。”
误会。好轻巧的两个字,却葬送了两条性命。
“那现在呢?”我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泪水,“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
“有用。”云谏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俯下身,与我对视,“因为月圆之夜,是解除所有诅咒的唯一机会。”
“怎么解除?”
“需要三样东西。”云谏伸出三根手指,“相思蛊引,生死蛊引,以及……一颗真心。”
他从怀中取出三样东西:一枚紫色的珠子,一枚黑色的珠子,还有一块晶莹剔透的泪晶石。
“紫色的是相思蛊引,黑色的是生死蛊引。而这颗泪晶石,”他顿了顿,“需要你在月圆之夜,流下真心之泪,滴在上面。若眼泪足够纯粹,便能同时解开两道诅咒。”
我看着那三样东西,忽然明白了:“所以你需要我去紫川河畔,需要我流泪。”
“是。”云谏点头,“但这很危险。解除诅咒的过程会引发天地异象,很可能惊动天界。若天界发现睿湍未死,很可能会再次降下惩罚。”
“那会怎样?”
“轻则削去仙骨,永世不得超生;重则……魂飞魄散。”
我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云谏看着我,眼神深邃如海,“赵小姐,不,紫尘,你现在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月圆之夜,去不去紫川河畔,流泪不解咒,都由你决定。”
他说完,将三样东西放在我面前的蒲团上,转身走向殿外。
“国师留步。”我叫住他。
云谏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五百年前,你为什么要救睿湍?”我问,“仅仅是因为天命吗?”
云谏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因为他是我师弟。天界时,我们是师兄弟。他犯错被贬,我奉命下凡护他。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可他的声音里,分明有未尽之言。
“最后一个问题。”我站起身,“若解除诅咒,你会怎样?”
云谏的背影僵了僵。
“我?”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有种说不出的苍凉,“我本就是戴罪之身。五百年前炼制相思蛊,已是逆天而行。能活到现在,已是侥幸。若能在死前赎清罪孽,也算圆满。”
他说完,大步离开,白衣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的云雾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蒲团上的三样东西,许久未动。
阳光从殿门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香炉里的香燃尽了,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里。
真相大白了。
可这真相,比不知道时更沉重。
五百年的恩怨,三人的纠葛,一场由误会和宿命编织的悲剧。而我,站在这个悲剧的中心,决定着所有人的命运。
拿起那颗紫色的相思蛊引,触手温润,仿佛有生命般轻轻跳动。黑色的生死蛊引则冰冷刺骨,像睿湍死时我触摸到的温度。
而那枚泪晶石,晶莹剔透,映出我苍白的脸。
真心之泪。我还能流出真心之泪吗?对谁的真心?睿湍?苍和?还是……对这荒唐的命运?
我将三样东西收好,走出大殿。老道长站在院中那棵古松下,见我出来,合十行礼:“施主慢走。”
“道长,”我问,“您觉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老道长笑了,笑容慈祥:“为了经历,为了了解俗缘,为了在红尘中走一遭,明白自己是谁,该往何处去。”
“若经历的都是痛苦呢?”
“那便学会放下。”老道长望着远山,“放下执念,放下仇恨,放下自以为是的爱。放下之后,才能看见真正的路。”
放下。
说得轻巧。
我躬身行礼,转身下山。
山路依旧蜿蜒,可心境已大不相同。来时是迷茫,去时是沉重。知道了真相,却比不知道时更痛苦。
回到宰相府时,已是午后。青黛等在门口,见我回来,明显松了口气:“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老爷找您几次了。”
“知道了。”我应道,径直走向书房。
书房里,赵拓的脸色很难看:“如华,你去见了国师?”
“是。”我没有隐瞒。
“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闲聊。”我垂下眼,“爹爹找女儿何事?”
赵拓盯着我看了许久,才道:“睿湍王爷派人送来聘礼,婚期定在下月初五,不变。”
“女儿知道了。”
我的平静让赵拓有些意外,他皱起眉:“如华,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女儿该知道什么?”我反问。
赵拓噎住了,半晌才挥挥手:“罢了,你下去吧。这几日好好准备,莫要出什么岔子。”
退出书房,我没有回房间,而是去了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春天将尽,槐花已落了大半,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串,在风中摇曳。
我在树下坐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今夜就是月圆之夜。
紫川河畔,有三个人在等我。
睿湍,苍和,云谏。
而我,必须做出选择。
拿出云谏给的三样东西,放在掌心。相思蛊引微微发烫,生死蛊引冰冷刺骨,泪晶石则毫无温度。
真心之泪。
我想起前世,想起睿湍死时我流下的泪。那泪里有恨,有悔,有痛,却唯独没有爱。那时的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看不见真相,也看不见自己的心。
又想起赵如华,那个为苍和而死的女子。她的泪是为爱而流,却掺杂了太多责任,不够纯粹。
那我呢?现在的我,能为谁流下纯粹的真情之泪?
夜幕降临,月华初上。
我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尘土,转身回房。
换上那身最简单的素衣,将长发挽起,只插一支木簪。镜中的女子眉眼沉静,眼神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我都要去面对。
因为这是我欠下的债,必须由我来还。
推开房门,月色如水,洒满庭院。
我深吸一口气,踏着月光,走向那场注定要来的重逢。
紫川河畔,故人将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