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如华》安雪洋

6、花朝灯会

　　花朝节这日，长安城万人空巷。
　　黄昏时分，睿湍派来的马车准时停在宰相府门前。我换上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那是赵如华的首饰，却意外地合我心意。

　　赵拓亲自送我出门，脸上挂着慈父的笑，眼神却冰冷如霜：“如华，记住为父的话，莫要失了分寸。”
　　“女儿明白。”我垂眸应道，心中冷笑。

　　马车驶过长街，窗外人声鼎沸。花灯如昼，照亮了整座长安城。孩童提着兔子灯跑来跑去，少女们结伴赏灯，少年们吟诗作对，一派盛世繁华。
　　可我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疏离。

　　五百年前，我也曾和睿湍一起逛过灯会。那时我还是花妖紫尘，他折了一盏莲花灯送我，说愿我如莲般清雅。我笑他俗气，心里却是欢喜的。
　　那时多好。不知道彼此的隐秘，没有蛊毒，没有契约，只有最简单的心动。

　　“小姐，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马车停在朱雀大街的入口，这里是灯会最热闹的地方。我掀开车帘，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的睿湍。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腰间佩玉，负手而立。灯火映照下，他的侧脸线条分明，眉眼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感。周围人来人往，他却仿佛置身事外，自成一方天地。

　　看见我，他走过来，伸出手：“赵小姐。”

　　我将手搭在他掌心，下了马车。他的掌心很暖，却让我心头一颤。

　　“王爷久等了。”我低声道。
　　“无妨。”睿湍松开手，“走吧，灯会刚开始，正是热闹的时候。”

　　我们并肩走入人群。两旁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花灯琳琅满目，有鱼形的，鸟形的，花形的，还有各种人物故事灯。睿湍买了一盏蝴蝶灯递给我：“赵小姐喜欢吗？”
　　蝴蝶灯做工精致，翅膀薄如蝉翼，在烛光下泛着七彩光泽。我接过灯，轻声道谢。

　　“不必客气。”睿湍看着前方，“说起来，本王记得紫尘也喜欢蝴蝶灯。”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转过头，看着我：“赵小姐觉得，喜欢蝴蝶灯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臣女不知。”我握紧手中的灯柄，“许是喜欢自由，喜欢美丽的事物吧。”
　　“自由……”睿湍重复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嘲弄，“可这世上，谁又能真正自由？妖怪不行，凡人不行，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困在那座金銮殿里。”

　　他的话里藏着太多情绪，我不知该如何接。

　　我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猜灯谜的摊子。睿湍停下脚步，指着其中一盏灯：“赵小姐可会猜谜？”
　　那盏灯上写着一行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这是……”我思索片刻，“是梦。”
　　“答对了。”摊主笑着取下灯，“这位小姐好才情。”

　　睿湍接过灯，递给我：“送给赵小姐。”
　　我接过灯，看着那行字，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悲凉。

　　花非花，雾非雾。就像我，非人非妖，非紫尘非如华。夜半来，天明去……我的存在，是否也如一场梦，终将消散？

　　“赵小姐似乎有心事。”睿湍忽然道。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灯火映在他眸中，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王爷不也有心事吗？”我反问。
　　睿湍笑了，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是啊，本王确实有心事。一个困扰了本王很久的心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赵小姐可信前世今生？”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若信，本王就告诉你一个故事。”睿湍望着远处的人群，声音缥缈，“一个关于一个王爷和一个花妖的故事。”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那个王爷爱上了一个花妖，明知她是妖，却还是义无反顾。他想娶她，想和她白头偕老。虽然他知道，妖的寿命很长，凡人的一生对她来说不过弹指一瞬。可他不在乎，他只想在有限的生命里，给她所有的温暖。”

　　睿湍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有一天，花妖现出了原形。王爷很害怕，不是怕她的模样，是怕体内的蛊毒发作。那蛊毒控制了他的身体，让他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他想解释，想告诉她真相，可蛊毒压制了他的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误会，看着她眼中的爱意变成恨意。”

　　我的心揪紧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花妖杀了他。”睿湍转过头，看着我，“用他最爱的桃花枝，刺穿了他的心脏。他到死都没能说出那句‘我爱你，我不怕你’。”

　　四周的喧闹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的声音，一字一句，敲打在我的心上。

　　“可故事还没完。”睿湍继续说，“王爷死后，魂魄未散。他看见花妖抱着他的尸体痛哭，看见她蛊毒发作，看见她在月光下一点点消散。他想伸手抱住她，却穿过了她的身体，他已经死了，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再后来，王爷重生了。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还没遇见花妖的时候。他想去找她，想提前告诉她一切，想避免那场悲剧。可他找不到，花妖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睿湍看着我，眼中情绪翻涌：“赵小姐，你说，那个王爷该怎么办？”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不知道。”睿湍自问自答，“他只能等，等命运再次将他们牵扯在一起。然后他发现，花妖也重生了，重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可她已经不记得他了，或者说，她不愿记得。”
　　“也许……”我的声音沙哑，“也许她记得，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是吗？”睿湍的眼神锐利起来，“那赵小姐觉得，她该怎么做？”
　　我避开他的目光：“臣女不知。但若换作是我，我会选择相信。相信那个王爷的解释，相信他不是故意的，相信他……真的爱她。”

　　睿湍沉默了。许久，他轻声道：“谢谢。”

　　我们继续往前走，谁都没有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像是隔在我们之间的那层纸，已经被捅破了，却又没有完全捅破。

　　路过一座拱桥时，睿湍忽然停下脚步：“赵小姐，你看那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桥下河面上漂着无数盏河灯，星星点点，宛如星河倒映。许多人在河边放灯，许愿祈福。

　　“要去放一盏吗？”睿湍问。
　　我点点头。

　　他买了一盏莲花灯，递给我一支笔：“写下愿望吧。”

　　我握着笔，犹豫许久，最终在灯上写下四个字：真相大白。
　　睿湍看到了，眼神暗了暗，却没有说什么。他自己也写了一盏，却在我看过去时，用手遮住了字迹。

　　“王爷写了什么？”我问。
　　“秘密。”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少年气的狡黠。

　　我们一起将灯放入河中。两盏灯并排漂着，渐渐融入那片灯海，分不清哪盏是哪盏。

　　“赵小姐的愿望会实现的。”睿湍忽然说，“本王的也是。”
　　我看着他，忽然问：“王爷的愿望，与臣女有关吗？”
　　睿湍的眼神深邃如夜：“有。但本王希望，赵小姐永远不要知道那个愿望是什么。”

　　为什么？
　　我没有问出口，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回答。

　　放完灯，我们往回走。灯会已近尾声，人群渐渐散去。路过一个卖面具的摊子时，睿湍买了两张面具，一张狐狸的，一张兔子的。

　　“戴上吧。”他将狐狸面具递给我，“最后一段路，我们以面具示人，如何？”

　　我接过面具，戴在脸上。他也戴上了兔子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面具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那些沉重的过往。此刻，我不是赵如华，他不是睿湍，我们只是两个戴着面具的陌生人。

　　“走吧。”睿湍伸出手。

　　我将手搭在他掌心，他握得很紧，仿佛怕我走丢。

　　我们穿梭在人群中，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灯火阑珊，月光如水，这一刻的宁静，美好得不真实。
　　走到马车前时，睿湍停下脚步，摘下面具。我也摘下面具，还给他。

　　“今晚谢谢王爷。”我说。
　　“该说谢谢的是本王。”睿湍看着我，眼神温柔，“赵小姐，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记不记得，本王都希望你能平安喜乐。”

　　这话说得太郑重，让我心头一颤。

　　“王爷也是。”我轻声道。
　　睿湍笑了，那笑容干净纯粹，像极了五百年前，那个折桃花送我的少年。

　　他扶我上了马车，在车帘放下前，忽然低声说：“三日后月圆之夜，紫川河畔，本王等你。”

　　我一惊，抬头看他。
　　他已经退后一步，躬身行礼：“赵小姐慢走。”

　　马车驶动，我掀开车帘，回头看。他站在原处，身影在灯火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人海里。

　　回到宰相府，我疲惫不堪，却毫无睡意。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睿湍的话，他讲的那个故事，还有最后那句“紫川河畔，本王等你”。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可他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质问我？为什么还要等我？

　　还有三天。三天后，紫川河畔，我将面对三个男人：睿湍，苍和，云谏。
　　而我的选择，将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夜深了，我坐在窗前，看着那轮渐圆的月亮。月光清冷，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中的寒意。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的响动。不是苍和约定的暗号。

　　我警觉地站起身，走到窗边，低声问：“谁？”

　　窗外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将一样东西从窗缝塞了进来，然后迅速离去。
　　我捡起那东西，是一枚玉佩，和我怀中那枚“相思如华”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深，质地更古朴。

　　玉佩上刻着两个字：云谏。

　　反面还有一行小字：“月圆子时，携此玉来。真相，与性命，皆在君手。”

　　我将两枚玉佩并排放在桌上。一枚温润通透，一枚古朴深沉；一枚刻着“相思如华”，一枚刻着“云谏”。
　　仿佛两个时空，两个灵魂，在此刻交汇。

　　还有三天。
　　三天后，一切终将揭晓。

　　而我，必须做出选择。

　　接下来的两日，宰相府异常平静。赵拓不再来找我，青黛也安分了许多，只是每日按时送饭送药，眼神却总是躲闪，像在隐瞒什么。
　　我没有追问。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第三日午后，我收到一封请柬，是云谏送来的，邀我明日巳时去白云观一叙。

　　明日就是月圆之夜，他为何要在白天见我？
　　我握着请柬，心中疑虑重重。可我知道，我必须去。有些问题，必须当面问清楚。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梦中，我又回到了紫川河畔。不过这次，站在河边的不止我一个人。
　　睿湍在左，苍和在右，云谏站在我对面。三人都看着我，眼神各异：睿湍的深情，苍和的担忧，云谏的深邃。

　　他们同时伸出手，对我说：

　　“选我。”

　　我站在原地，看着三只手，不知该握住哪一只。
　　忽然，河面泛起滔天巨浪，将所有人吞没。我在水中挣扎，看见三张脸在水面下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不——”

　　我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窗外，天已大亮。

　　今日，就是去见云谏的日子。
　　也是决定命运的日子。